曹端这头自个去头疼了,姜星火能找他,也是他有这个本事不是?
搞定了曹端,接下来就轮到孔希路了。
“孔公。”
姜星火给孔希路递了杯酒,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消说,既然孔希路排在了曹端之后,那么他要写的文章的任务难度只会更大,不会更小,而且他的地位,也比曹端更重要。
孔希路半是无奈半是释然,拿人手短,该还债了:“说吧。”
“以《王制》为核心,做一份《古今文学考》的文章,大概有两个要点。”
姜星火捋了捋,方才和盘托出,道:“其一,公羊学这一脉倡导托古改制,又与《王制》颇为呼应,故此还是孔学正宗,这一点不变,但要从《王制》上阐发六经的微言大义,说明孔子传下来的六经,用以在于拯救时弊,不仅是批判过去,而且还要用以更正未来……换句话说,孔子做《王制》留给后世,不仅是要与周礼做划分,更是要推演未来的社会制度。”
“所以,后来秦汉的社会制度与《王制》所言不符,其实并没有关系,圣人希望的只是改变,因为当时具体形势所限,即便是孔子也想不出超越时代的社会制度。”
这相当于给《王制》和后世政治实践之间的不对应,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算是自圆其说。
“其二,《王制》之中种种制度,皆是孔子所想的新制度,虽然有些后世并未采用,但诸如选官、郡县、治化这些道理,还是能追根溯源找到思想源头的,所以后世制度改革和思想流变,也要理出一个脉络来,这便是《古今文学考》的初衷了,意义上,跟《孔子学术谱系考》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从谱系入手,一个从制度和思想的交错脉络入手。”
见孔希路半晌没说话,姜星火又加了一把火:“经学有微言大义,孔子素王改制的宗旨为微言,群经所载典章制度与伦常教化为大义,西汉以后微言断绝,这一千年来诸儒专讲大义,可想来孔公也明白,若无微言,又何来大义呢?”
孔希路当然明白姜星火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官方层面上,暗示可以把“释经”的权力交给了他。
“六经道丧,圣道掩敲。”
孔希路郑重说道:“这文章,我写。”
“孔公高义。”
姜星火与孔希路对饮一杯,写文章与注经的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如此一来,有这两位大儒出手,在理学内部掀起学术纠纷,就算是成了。
而有了这摊子事,想来本就被复兴的心学和实学所分流的理学,该是更加应接不暇了。
在舆论上,思想界内部有了巨大的争执,就可以随便他们去撕,去吵,因为对于原本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来说,无论怎么吵,其实他们都是亏的。
如果注六经这件事成了,那么朱熹的那套《四书章句》在学术界和科举考试中的地位,肯定是理所当然地要下降的,因为四书本来就是六经的阶梯。
而以主张变法的董仲舒的公羊学为基础,再配合上孔子自己托古改制的《王制》,把《王制》抬到“打开六经这扇大门的钥匙”的地位,到时候变法的学术依据和支持,不就更加充足了?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孔希路和曹端吃饱喝足,先一步告辞离去,而高逊志如今睡在温暖的阁楼里,若是贸然唤醒拉到外面寒冷的风雪中,恐怕有患病甚至猝死的风险,所以依旧沉睡着。
姜星火独自欣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他甚至看到了街边有大皇子府的旗帜的马车路过,想来是家里的谁出来游玩了,按照马车的规格,身份还不低。
不过高逊志并没有沉睡多久,不多时,便悠悠转醒过来。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高逊志揉了揉皮肤有些松弛的脸颊,问道:“他俩都同意了?”
“高太常何必明知故问。”
姜星火头也没回地说道,他的眼眸此刻似乎都没有焦点一般。
“那你怎么不走,还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那你可得求我,我跟他俩不一样,你于我无恩。”
“没有。”
姜星火这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
若是此时来一句,“你的孙女在扬州过得不错”,恐怕就是绝杀。
但姜星火不是这样的人,既然高逊志没有参与暴昭的阴谋,他也不会把高逊志怎么样,哪怕对方不认可自己……其实就算高逊志真的跟他对着干,姜星火也做不出来胁迫人家妻女的事情,毕竟连景清的女儿他都没怎么样,还好好地供人读书生活。
高逊志没那么重要,既然他不想帮自己,姜星火自然也不会强迫。
姜星火坦诚道:“只是诸事繁乱,如今骤然放空下来,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高逊志也是当过九卿的,对此倒是颇为理解,道:“你现在是国师,虽然没有宋时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却有参知政事之实,若是不忙,反倒该你自己反思了。”
姜星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这些问题,我现在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忽然道:“你觉得现在,天下如何?”
高逊志听出了姜星火话语里的异常之处,凝视着他,片刻后才缓慢开口道:“如久病之人,忽下猛药,一时有气血充盈之状。”
“重症就得下猛药,腐肉就得刮骨刀。”姜星火轻描淡写说着,目光却变得幽深难测。
高逊志闻言微怔,沉吟许久后才继续道:“沉疴难去。”
“大雪白茫茫一盖,什么都好了。”
此时此刻,莫愁湖的冰面上,已经看不到冰了。
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随着雪越下越大,都没了踪影。
“你这句话,究竟指什么?”
高逊志抬起头望向姜星火,眼眸中闪烁着浓郁的疑惑和探寻。
姜星火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轻声道:“具体怎样还是要看天下局势如何演化。”
高逊志点头,但心底依旧存有几分怀疑,因为他觉得这似乎并非姜星火本意。
“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今天确实有事情要问你,乃是建文余孽的事。”
姜星火摆手,将刚才提及的话题再次抛到脑后。
高逊志见他态度坚决,也不便多说,转而道:“与我无关。”
“真的与你没关系?”
姜星火打断他的话,他盯着高逊志,说道:“暴昭死了,他的余党销声匿迹了大半年,可现在,他们又开始活动了,他们想干什么?永乐元年都要过去了,建文帝就算活着,难道还能把天翻了吗?”
“我真不知道。”
高逊志的态度很坚决。
“年终岁尾,事情很多,这段时间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在屋子里著书立说吧。”
姜星火话锋转的太快,一时间差点把高逊志闪到了腰。
合着没有施恩于我,就给我整点不存在的把柄,总之都是要我给你干活是吧?
可你说高逊志刚才面对姜星火的逼问,心里没鬼,那也不对,因为茅大芳这个忠诚于建文帝的死硬分子确实没死,之前也确实找到过他。
正因如此,高逊志才把孙女送到了扬州。
而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敏感,高逊志不敢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可他也不知道茅大芳的行踪是否被锦衣卫等情报机构所发觉,若是真把供出来,胡乱攀咬些根本没做过的“罪名”,他又该如何是好?毕竟茅大芳来见他这件事,他可从来没交代过,到时候就是百口莫辩。
几乎所有的复辟活动都是这样,像这些建文旧臣一样,一开始还会有人念着旧主的好,会有人往来奔走,试图反抗,可一旦这些文臣发现在新朝过的也不错,渐渐地,随着新皇的皇位坐稳,这种反抗活动,就会消失了。
到了最后,甚至内部之间,都会互相仇视,因为那些试图反抗的人,就成为了试图过安稳日子的人的敌人。
都是吃皇粮的日子人,能过得下去造什么反?吃饱了撑的?
“要我做什么?”
高逊志松口了,心中念头闪过,闲着也是闲着……
姜星火也不跟他客气,干脆交代道:“经史分流,经是经,史是史,我听说你对国史颇有研究,不妨也出一本书,务求简洁明了,梳理一番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