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这是要当司马光啊。”
看着姜星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景,蹇义心头感慨。
如果不带滤镜,不觉得古人胜今人的话,王景跟司马光,实在是太像了。
少年时,司马光幼年聪颖,六岁时父亲司马池就教司马光读经书,七岁时司马光不仅能背诵《左氏春秋》,还能讲明白书的要意,并且做出了“砸缸救友”这一件震动京洛的事;而王景自幼聪敏,少承家学,十岁通《尚书》,师承名儒练鲁,十五岁举业成,为明经。
成年后,司马光就不用说了,在地方政声赫然,关爱百姓,兴办教育,在中枢则以文笔雄健,敢于直言著称。
而王景则是入翰林院深研古文,成为古文学派明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深得朱元璋赏识,外放担任过开州知州、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随后被贬谪云南十余年,与沐家建立了深厚友谊,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卓敬特意把云南的奏折挑出来给他看的原因……当时在云南,王景以带罪之身谏言办学,经常在临安府文庙讲学,授业子弟,因而从学者云集,一时形成“以诗书自励,弦诵声达旦”读书风气,人文蔚起,云南地方对其评价极高。
而从以后的结果来看,王景也对得起这份评价,终元之前,云南进士无一临安府人,从王景到来之后,历经十余年文教振兴,以后临安府的进士人数将占据整个云南的一半。
司马光敢说话,王景同样诤言铿锵,去年燕军入城,朱棣刚刚登基的时候,在安葬朱允炆的衣冠冢用什么礼节上,百官都不敢说话,唯独王景作为礼部侍郎坚守礼法,坚持说宜用天子礼。
王景固然有自己的庙堂野心与抱负,但这不妨碍他同样坚持以古为尊,坚持礼法,事实上,对于王景来说,二者是相融的,礼法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也是他的专业所在,姜星火的新法,不仅阻碍了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道路,同样也阻碍了他坚守的信念。
而眼下结局未定,在场的文武百官,谁敢打保票,永乐新政不会像熙宁变法一样?
要知道,新政变法开始的时候,哪个皇帝可都是全力支持的!
而最后结局如何?随着一件事一件事的矛盾发生,皇帝的支持和态度终将改变,而一开始风头无两、骤登高位的变法主导者,最后大部分都摔了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在场的诸位可都是读史的!
所以,谁也不敢保证姜星火不是下一个王安石,变法派不会落得跟新党一样的下场。
谁也说不准,王景会不会成为大明的司马光,隐忍多年后卷土重来,推翻一切新法。
须知道,历史上熙宁三年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隐居洛阳十五年,专门从事《资治通鉴》的编撰。而宋哲宗即位后,司马光马上被召回朝中任职,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主持朝政,排斥新党,废止新法,而司马光废黜新法后,像是完成了毕生使命一般,八个月就去世了。
只要此时朝中对新法不满的文武百官齐齐发声,永乐帝扛不住压力,甚至不需要今日就扳倒姜星火,而是皇帝的态度出现动摇,哪怕是将王景下狱或者贬官,那么王景就将一跃成为司马光之于王安石那般的保守派领袖。
毕竟现在庙堂中虽然大多数人都反对变法,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领袖。
而皇帝,是否也需要一个制衡姜星火的人呢?
他可是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皇帝!
怎么能容忍一个没有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人威胁他的皇权呢?
这就是王景瞅准的时机,这也是他期待的回报。
无论是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庙堂,哪个角度来考量,王景的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至于手段?
最复杂的庙堂问题,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斗争手段。
当一切纷繁复杂的表象被撕开后,一位历经三朝的资历侍郎,抬着棺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孝陵当着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痛斥皇帝,请求诛杀奸佞,这就是威力最大的杀伤手段。
觉得粗暴吗?不,在场没有人觉得粗暴。
甚至姜星火都能从他前世看到的《明史》中找出好几起同样的经典案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杨继盛在斋戒三日后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海瑞从棺材铺里买好了棺材,并且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了朋友,然后向明仙宗呈上《治安疏》,批评仙宗迷信道术,生活奢侈,弃天下于不顾等弊处。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杨涟将写好的奏疏藏在怀里,准备趁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面奏明匠宗,不巧当日免朝,杨涟担忧再拖一天机密泄露,只好交会极门转呈,在奏疏中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请求匠宗“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这三个人里,只不过海瑞成功了,杨继盛和杨涟失败了,而海瑞和杨继盛面对的甚至是同一个人……失败的后果当然很严重,但成功的硕果也足以让人垂涎,这里不是说海瑞和王景是出于同样的心理,也不是说海瑞买棺死谏是为了求名求利,而是说不论出发点是什么,结果一旦成功,都注定是名留青史,而且只要对手墙倒众人推,就马上能获得丰厚的庙堂回报。
当然了,千万不要以为死谏皇帝比死谏权臣要容易,事实上明代的皇帝脾气普遍不好,常规处理手段就是“廷杖+流放”套餐,非常规的就是直接砍脑袋。
但是今天,王景不可能会被砍脑袋。
事实上,姜星火非常佩服王景,佩服的不是这套“简陋”的手段,而是他权衡利弊后选择的时机。
做事情权衡利弊无非就是考虑两点。
第一,回报有多大。
第二,自身风险几何。
那么今天的规矩是什么?
——“禁止见血”。
王景掐准了皇帝不敢当着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的面上杀人,所以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所以,王景干的这是一件虽然风险与回报并存,但最大的风险已经消弭的事情,而且王景厉害就厉害在,掐的时机恰到好处,把自身的风险降到了最低点。
要是他敢在祭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来这套,马上就会被以破坏典礼的名义扭送出去,而眼下是在祭祀典礼之前,文武百官又恰好齐全。
难道皇帝不让侍郎抬棺死谏吗?
难道朝中有奸臣不可以弹劾吗?
你说姜星火不是奸臣,王莽恭谦未篡时啊陛下!
要我看,这姜星火就是包藏祸心的绝世奸臣!
现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星火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王景的指责,姜星火既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奸臣,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新法就一定比太祖旧法要好,因为能证明结果的只有未来。
而姜星火自己现在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了,更遑论证明给其他人看。
更何况,王景所谓的“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也没说错,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所谓的“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更是没错。
所以现在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当着朱元璋的面证明给百官,自己的新法比你这个埋在地下的老鬼的祖宗旧法要强,怎么证明我姜星火比你厉害。
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因为在大明,你不能证明任何人比朱元璋厉害,朱棣在这都得往后稍稍。
所以,王景看似破罐子破摔式的举动,结合天时地利人和后,其实将自己在面对姜星火时,置于两个不败之地。
第一,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杀我,忌日见血,于国大不吉。
第二,你不能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证明你的新法比他的旧法要强。
而如果你证明不了第二点。
……那你输了啊。
变法这种事一旦受挫,一旦动摇,没有做到一鼓作气气势如虹,那可就危险了。
这里面的重重逻辑,在蹇义等大佬的脑海中,说来话长,可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想明白这些以后,设身处地带入到此时姜星火的立场上,都不由地感觉脊背发凉。
这怎么回答?这敢回答吗?还不如装死让朱高煦把王景暴力拖下去。
而姜星火偏偏就敢回答了,而且似乎根本不是仓促起意。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墓方向行礼,镇定开口道:“臣恭惟太祖高皇帝奋起淮甸,仗剑渡江,英贤云集,平伪汉、伐伪吴、定关中、廓清中原、遂平元都,混一海宇,不十年而成大业。”
“太祖高皇帝极天所覆,极地所载,悉臣悉妾,舆图之广,亘古未有。”
“皆由大而能化之圣,圣而不可测之神,经天纬地之文,保大定功之武,加之敬本于中,明应于外。”
“太祖高皇帝诚以事天,孝以尊亲,仁以育物,义以制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制礼作乐,立纲陈纪,昭宣人文,恢弘治化,继天立极。”
“太祖高皇帝为天下君,隆功盛德,同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虽尧舜禹汤,何以过也?”
“臣本布衣,耕读于宣城,宣教于诏狱,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效管夷吾举于士,咨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陛下以驱驰,然定不及太祖高皇帝万一也。”
姜星火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听得面面相觑。
先吹了一番老朱,然后化用了《出师表》,说自己虽然是宣城书生、狱中囚徒,但永乐帝拿出了对待诸葛亮、管仲(管仲被齐桓公从狱官手里被释放并加以任用)的态度,所以自己才出来做事,但不管怎样,水平肯定不及老朱万分之一。
截止到目前,姜星火没有犯什么错误,起码没梗着脖子在老朱陵前说老朱不行,那可就真的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对于王景指责他是“乡间书生、狱中囚徒”的说法,也巧妙地予以了反击,诸葛亮也是乡间书生,管仲也是狱中囚徒,没耽误他们两个成为一代名相吧?
当然了,这些原则立场的交代与对自己被骂的反击,也只能算是常规应对,而这种应对方式并不能跳脱出王景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