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风浪越大鱼越贵,不过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
当外界被一纸《明报》搅动的风起云涌,所有人都在关注太祖忌日以后文官武臣关心的两件大事的时候,偏偏挑起这番波澜的姜星火,此时正宅在家里写小说。
没办法,作为特约撰稿人,还是要隔几天抽空更新的,不然老百姓在“天涯话本”栏目看什么?
姜星火透过支开的窗户瞅了一眼,远处刚从大本堂放学归来的小于谦,今日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知了~知了~”
姚广孝虽然还俗了,但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还坚持着每日坐在菩提树下打坐。
阳光正好,透过菩提树的阴翳落在姚广孝的白眉上。
闭门谢客,让姚广孝少了很多其他国公的烦恼,由于一视同仁地拒绝,所以大家也都不往这来跑了。
不像是朱能、丘福还有李景隆、徐辉祖等人,简直就是门庭若市,尤其是李景隆圆满地完成了出访日本的任务,又在暴昭谋反案中立下了大功,得到了朱棣的肯定,真正地重回核心权力层,而非以前有名无实的百官之首木桩子。
小于谦叹了口气,蹲在姚广孝的身前,认真地求教道:“大师,何处有慈悲?”
姚广孝抬起右手,指了指门外,闭目不发一言。
小于谦皱眉想了想,问道:
“大师的意思是,原来世间众生万物,无论是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还是花鸟虫鱼,一草一木,处处皆有慈悲吗?”
一手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猫路过的姜萱,另一手提着菜篮子抬胳膊擦了擦脸颊流下来的汗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假象。
“老和尚的意思是让你别烦他。”
“……”
老和尚确实平生只谋划杀人放火,从不修慈悲因果。
小于谦摸摸鼻尖儿站了起来,跟在姜萱后面走到厨房帮忙。
“君子远庖厨,小君子,还是抱这狸奴吧。”
“这小猫哪来的?”
小于谦伸手接住姜萱递来的猫,好奇地逗弄了一会儿。
“隔壁徐家的猫刚生下来没多久,顺手带回来的。”姜萱随口答道。
“那你怎么把它放在厨房啊?”
“不然呢?放院子里爬老和尚光头上吗?”姜萱反问道。
小于谦顿时哑然。
姜萱看了眼哑口无言的小于谦,还有他怀里毛茸茸的小猫崽子,又瞥见旁边的菜篮子里装满了各种蔬菜、鸡蛋、肉等食材,瞬间充满了成就感。
读书人不过如此,不是一样见了猫心软,每日得好吃好喝才舒坦?
看着闷闷不乐的小于谦,姜萱一边洗菜,一边随口问道:“最近学业如何?听说你现在已经成了大本堂出名的……堂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学霸,还考了第一名呢!”
“还行吧。”小于谦把猫塞回姜萱身边的案板右侧灶台上,低着脑袋默不吭声。
小猫好奇地看着灶台里没点火的水,先是闻了闻,又试图伸出爪子去碰,刚一碰到水,水波荡漾开来,便“呲溜”一下子窜回了于谦的肩膀上。
“怎么了这是?”
“没……”
姜萱狐疑地盯着他瞧了半晌,见他依旧一副蔫蔫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笑眯眯凑到小于谦耳畔,悄声问道:
“有心事?看上谁家小女娃了?”
“没,不是这种事。”
“骗谁呀,姊姊可是过来人,你以为姊姊这双招子瞎了吗?”
姜萱哼哼两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小君子好逑。”
姜萱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刻破案,找到是谁家的小女娃。
“先把你自己的婚事研究明白吧。”
就在这时,姜星火写完了一章《西游记》,推开厨房的木门走了进来,突兀的声音吓得她手中的鸡蛋差点跌碎。
长兄如父,姜萱自然是不敢顶嘴,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回去的。
姜萱气结,狠狠瞪了她堂哥一眼,转身跑出厨房,去菜地里薅韭菜了。
家里的菜地,用的都是张天师和袁真人最新版本的化肥,长势极为喜人。
“师父。”
小于谦低着头。
“怎么了?”
姜星火有些诧异,于谦是没什么寄人篱下感的,也不是姜萱说的看上了谁家小女娃,每天有吃有喝有学上的,既没什么外界压力,更没到青春期,那孩子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在大本堂被哪个勋贵家的小孩揍了?”
“也没有,同窗们都很友善。”
当贵族学校里只有一个平民小孩,而这个小孩还住在国师和荣国公家里的时候,友善是正常的。
姜星火很关注小于谦的心理健康问题,毕竟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如果没处理好,是会影响到人的整个一生的。
他蹲下了身子,平视着于谦。
“今日怎么这般扭捏?有什么就说什么。”
小于谦有些沮丧:“上次师父讲过了选左还是选右的事情,我这几日想了想,始终做不到牺牲自己去挽救其他人,可我以前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成为文天祥那样的大英雄。如今自己又做不到,便觉得自己有些……心口不一,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嗯?”
姜星火愣了愣,没想到小于谦的烦恼居然是这个。
小于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地抬头望向姜星火,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语。
“不是让你非要舍弃某件事,比如选择左或者选择右,但是人生有很多选择,并不仅限于‘左’或‘右’。”
姜星火顿了顿,又继续道:
“比如,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追逐自己的梦想,你喜欢画画,就努力练画技;你喜欢做饭,就勤加练习,你想功成名就,就勇敢争取。人活着,不必拘泥于世俗的条条框框,因为那些条条框框有时候你觉得很重要,但其实一打就碎,并不代表着什么。”
听了师父的劝慰,于谦恍惚地抬起头。
“我明白了。”
小于谦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一抹初夏暖融融的朝阳,照亮了姜星火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位置。
姜星火微微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润的嗓音轻缓地道。
“小子,我知道你不甘平凡,但是你现在还年幼,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等你到了可以决定自己乃至身边人命运的年纪,再去做决定也不迟。”
于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姜萱端着割好的韭菜走了进来:“你俩聊啥呢?”
“没什么。”
姜星火淡淡道,将小于谦拉出厨房。
“你还是没明白。”
“他不是一般的小孩,你糊弄不了他。”
穿着麻衣的袁珙正在拿着罗盘,认真地测量着院子里的风水格局,他并没有听到姜星火和于谦之前的对话,只是凭借人生阅历,就从于谦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沮丧,于是随口说道。
“不过小孩子确实不能想太多,早慧折福,你在大本堂就有几个同学,跟小人精似地,瞧着不像是长寿的样子。”
听着袁珙意有所指的话,姜星火微微一怔,是在说朱瞻基吗?
朱瞻基确实能看出来早慧,也确实不长寿。
朱瞻基当然是个好孩子,但堡宗实在不是个东西,而历史线这种东西,如果动了堡宗,堡宗未出生,那就意味着以后姜星火预知的历史线关于皇帝的,将全部失效。
而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谁当皇帝,后代的历史线都是不可预测的了,不存在谁的后代好谁的后代坏的问题。
这也是姜星火对于朱棣的决断没有任何意见的原因。
既然以后的历史线不可预测,那就谁行谁上。
“可是我确实想不明白。”
小于谦变得愈发沮丧了。
“你想不明白什么?”
“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