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启始以天下为一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夏商周度定为三代,虽相因而不尽同也,五霸之纷纷,岂无所因而然哉!”
这里张宇初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办法了,直接拽了陈亮的答案来,避开关于“德行”的话题,直接扯到曹端所举的“禹”和后面的夏商周三代,也就是宋儒所反复称道的先王之治,也未必不是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并不是全靠德行。
典型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倒也未必不是一种破题思路。
曹端笑了笑。
张宇初这是黔驴技穷了。
张宇初的意思是说从夏开始就实行了“家天下”,而且以武力维护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后来的商周也都是凭借武力来实现统治的,春秋五霸的武力征伐模式也是效仿所谓的“先王之道”而来的,所以别跟我提德行。
可曹端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在方才已经推演出的数十种可能中,张宇初并未逃脱必输的结局。
曹端开口说道:
“贤君之治国也,犹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不耐使子孙皆为孝善,子孙孝善,是家兴也,而百姓平安,是国昌也。
然昌必有衰,兴必有废,此乃天时,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故而昌衰兴废,皆天时也,此善恶之实,未言苦乐之效也。
家安人乐,富饶财用足也,富饶者先祖之德厚所致,非贤惠所获也。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
曹端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治国就跟管家一样,开国明君就像是家族里的慈父,但是有兴盛就有衰落,这是老天注定的,不是德行所能干扰的。德行能影响什么呢?德行能影响的是后代的家底,一个国家的德行教化,就跟某个有钱家族安居乐业一样,这些钱不是因为他们贤惠而获得的,而是先祖(开国明君)的“厚德”给他们攒下来的。
由此就彻底反驳了张宇初关于三代开国君王以武力谋取国家的观点,而是说三代开国君王建立国家,是因为之前的明君所建立的国家的德行不够“厚”了,光靠老祖宗留下的德行是不够的,还得自己修德,从而又一次印证了刚才曹端自己的观点。
张宇初的眼皮突突直跳,曹端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真是后生可畏。
如果曹端没防备,自己当然能把他拉到心性论里,用“俺寻思之力”暴力破解,可眼下曹端以“德力之辩”平替了“王霸之辩”,又化用道家的理论定义了德的同时,化解了他关于“三代先王也用力”的诘难。
——曹端终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
“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
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局当治,恶人不能乱。
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
晋文修文德,徐偃行仁义,文公以赏赐,偃王以破灭。
文德与仁义同,不走与不恐等,然文公得福,偃王得祸。
盖由修德不避时祸,却可荫庇后代尔,今亦如是也。”
曹端很肯定地告诉张宇初,修德确实不一定能见到眼前的功效,但对于国家来说,这就是可以使后代长治久安的办法,一时的祸患不能用来否定修德无用,修德,尤其是修“厚德”,才是实践“仁”最好的办法,而非使用暴力。
一句轻轻的“今亦如是尔”,便是藏了无数杀招。
张宇初黑胖的脸上已然见汗,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反驳,曹端就会把老朱给抬出来。
这可怎么办?
“坏了,姜圣没教这招怎么破啊。”
现在张宇初由于步步被动,已经彻底被逼到了死角。
辩驳到了这般局面,眼下想要嘴硬,非得说修力比修德对于实践“仁”的作用大,那是不可能的。
可要是承认修力的作用大于修德,又完全站不住脚。
没办法了,张宇初再次祭出了他最后的手段,“俺寻思之力”。
张宇初嗓音有些暗哑地说道:“以力兴王之君,必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后可以成天下之业。”
这跟高逊志的论点是一样的,只不过正好反过来。
如此一来,从心出发,俺寻思用武力建立王业的君王,肯定是有让天下顺服修德的心的,所以才能成就让天下顺服修德的业……也算是自圆其说吧。
但正所谓聪明人不会见人掉坑还跟着掉,曹端眼见张宇初故技重施,怎么可能还会上当?
曹端这次根本不论心,只论迹。
“汝谬矣!太宗除隋之乱是力,致治之美是德,太宗玄武门诛建成,比于周公诛管蔡如何?德力两分,施仁义行王道皆是修德之故,何谓以人心行力,故使天下顺服修德?岂不为自相矛盾乎?”
张宇初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曹端太谨慎了,谨慎的有点……过分。
始终抓着以德力之辩代替王霸之辩的主旨不放,而且牢牢区分德与力,半点不谈心性,谈的全是事实,张宇初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方不谈唯心,你跟他谈你觉得如何如何是没用的,把论点拉到事实层面上,怎么抛开事实上不谈?
可谈事实,李世民干那事怎么洗?人家都说了一码是一码,扫平隋末战乱和打造贞观之治,都是事实,一个是力一个是德,而李世民真正登上皇位的玄武门之变,到底是力还是德,你自己评价,难道要说李世民因为要修德,所以用了力,天下也顺服吗?
说白了,李世民的皇位是用力抢来的,不是修德修来的,天下人心顺服是因为他后面修德,这跟他前面用力是两码事。
张宇初被曹端完美的逻辑推导,给逼迫的无言以对,直到沙漏走到了尽头。
张宇初沉默了半晌,缓缓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这种输的感觉,令张宇初很难受。
在他看来,这次比拼应该是他占优势的,毕竟曹端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并没有什么名声,而且曹端也没有他辩经经验丰富,阅历深厚。
但结果却是,他败了!
而且败得毫无悬念。
张宇初行礼下台后,来到了姚广孝的身边,凝声说道:“此子不可小视。”
老和尚点点头,只说道:“我从未小视此人。”
“不过。”老和尚话锋一转,“可即便曹端再强,姜圣不想让他赢,他也赢不了。”
张宇初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姜星火教了卓敬“三义之论”,教了他“心学新论”,想来给镇守最后一座擂台的姚广孝,也一定留了东西。
从效果来看,姜星火教得东西,只要拿出来,那一定是一击制胜的,最起码,第一次是100%有效果的。
如此说来,他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反正老和尚本来论硬实力就比曹端要强,再加上姜星火留下来的手段,想来赢是毫无悬念的。
只是张宇初没理解的是,姚广孝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只要姜圣想让曹端进去看看如今的孔希路是什么状态,那他就一定能让曹端赢,而且是比输还难受的那种赢。
姚广孝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步登上了擂台。
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辩经,开始了。
……
就在辩经擂台上交锋正酣的时候,雨花台上飞鹰卫驻地,被从仓库里拖出来的热气球,也纷纷拆下了防水雨布,开始对发热装置进行充分预热。
“报!”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一名大夏天穿着厚厚的防寒棉服的飞行员快速跑到霍飞和丁小洪的身前,捶胸向他们汇报道:“已经全部临战检查完毕!所有热气球已经可以升空!现在请您确定最后的升空计划!”
听到士卒的话之后,霍飞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不过很快又变成担忧之色,因为按照惯例,热气球一开始升空的时间段,正是最脆弱的,而且当一字排开所有的热气球都升起来的时候,敌人肯定会察觉,到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谁也说不清楚。
国师虽然计算的似乎很准确,但毕竟临战是他们上,能不能按照计算出来的结果进行完美的截击,他们心里都没底。
“国师大人?”
“再等一下,他们已经到山脚了。”
姜星火肉眼可见,之前的几名侍从甲士,正带着一群人快马加鞭赶到山脚下,开始顺着山路在向上移动。
于是霍飞立即说道:“你马上去告诉其余三队负责人,让他们注意隐蔽热气球,千万不要引起敌方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