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昭藏身的茶楼内,来自真定大营的悍卒们已经穿好了与锦衣卫一模一样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拿起了藤牌、弓弩等武器。
但鲜亮的衣服,却掩盖不住他们低落的心情。
“暴公?”
属下们见他迟迟没有下达攻击的指令,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句。
“暴公,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总不能干坐着吧!”
另一名属下问道。
“等!”暴昭回答的斩钉截铁。
这次行刺,是他谋划许久,精心策划的结果,绝对不允许失败。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暴昭喟叹一声:“但是,我们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确保能把伪帝斩于马下之后再行动,否则,只会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手下们闻言,有人道:“暴公,可那边的弟兄,眼下怕是……”
暴昭背过了身去,手下们看着他落寞的身影,也是相顾无言。
都是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兄弟,说是不为所动,又怎么可能呢?
“暴公您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相信这些手下说的是真心话,但现在并不是他计划最终发动的时机。
“光凭一套锦衣卫的衣服,我们是混不进去的,必须要等能够制造混乱的时机,还要接着等。”
暴昭抬起手阻止了他们。
手下焦急道:“暴公,再等等伪帝若是跑了,我们那些兄弟可就白死了!”
“听我命令!我不会让他们白死!”
暴昭霍然转过身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眸中血丝混杂着泪花,声音也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句话:
“我一定会拿伪帝的头颅,为兄弟们报仇!”
暴昭走到窗口前,向外眺望远方,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多少风。
——他需要风。
按照这个季节的规律和他的测算,过不了多久,就要起东南风了。
“听我命令,否则,军法处置。”
“是!”
他们对视一眼后应道。
暴昭点头,深吸口气平静了一番自己激荡难耐的内心后,开始了难捱的继续等待。
……
“父皇,要不您来坐吧。”
穿着赤金色龙袍的朱高燧,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一样坐立不安。
朱棣叉着腰,躲在视线的死角里笑道。
“现在你是皇帝,你坐,我站着。”
金忠和金幼孜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很好,逆贼已经被二皇子一网打尽,终于可以继续安心看擂台赛了。
朱棣笑吟吟地问道。
“现在高逊志和卓敬,谁更被看好啊。”
大明虽然没有大宋那么热爱关扑,但民间之风犹存,尤其是在江南地界,因此既然是朝廷半公开举办的擂台赛,那么有人坐庄有人下注,几乎是理所当然之事。
金幼孜答道:“普遍更看好高逊志一些。”
“押高逊志几个回合击败卓敬的多?”朱棣复又问道。
金幼孜犹豫了刹那,答道。
“一个回合。”
“嗯?”
见朱棣有些不理解,金幼孜连忙解释道:“高逊志辩经素以犀利敢言,一针见血而闻名,从来都是一合定胜负,要么胜要么败,很少有拖到两个回合以后的。”
金忠附和道:“臣也听说过,高逊志辩经向来是以速度取胜,从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只要让他抓住一丝破绽,必定能将敌方置于死地。”
朱棣恍然,点头赞同道:“若是这般,那今天倒是好看了。”
确实,朱棣的脸色下一瞬就变得很好看了。
擂台上,高逊志上来就放自爆式大招。
“天下唯有一理,故推至四海而难,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代不易之理。
汉虽不能复三代之治,然犹尊君卑臣,敦尚名节。
然魏晋以降风俗日坏,叛君不以为耻,犯上不以为非,可谓惟利是从,不顾名节,以至于有唐之衰。”
基本不怎么需要翻译,高逊志的意思就是说,天下的道理就是礼义,这是三代开始就明白的,汉朝虽然不如三代,但做的还不错,魏晋以来越来越垃圾,风气越来越败坏,所以有了唐朝的衰落。
也就是说,按照从三代到汉唐的历史经验教训,如果不讲礼义和三纲五常这些东西,社会风气的败坏是必然的,所以治理天下必须以礼义为先,强调伦理道德在治国过程中的作用。
单独从这些话来看,高逊志说的没什么问题。
但卓敬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示意高逊志。
“……别说了……别说了。”
然而跪坐在当面的高逊志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朗声说道。
“自李世民以来,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循循然中唐凌夷,之于五代,天下荡然,兵强马壮者王之,莫知礼义为何物矣。”
在卓敬凌乱的眼神中,高逊志完成了绝杀。
“国家之治乱本于礼,夫治天下之具,孰先于礼义者?”
卓敬起身,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认输。”
随后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擂台去,一秒都不想多待,一句评论都不想发表。
果然是一个回合定胜负。
严格地来说,击败卓敬不是高逊志,而是朱棣。
高逊志敢说这话,属于是为了赢连命都不要了。
台下的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连哗然都没有,这么多人的现场,竟然静悄悄到只有呼吸声,夸张点说,落针可闻。
这时候大家关心的不是自己赔钱赚钱,而是永乐帝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人。
当然了,台下没人敢抬头,去窥探旁边二楼窗户后面“皇帝”的脸色。
但“皇帝”此时已经快急哭了。
“父皇,要杀要剐您说句话啊。”穿着朱棣龙袍的朱高燧不敢回头,小声说道。
“砰……”
朱棣把桌案上的杯盏茶水全部扫落在地。
他跟他爹一样,从来不搞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老朱家的皇帝,生气了就要杀人,从来不憋在心里把自己气出病来。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没能耐掀桌子的人才玩的。
朱高炽也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景清……
朱高炽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父皇息怒,此等狂徒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朱高炽赶紧劝慰道。
最终,朱棣还是冷哼一声。
“看在是国师组织的擂台赛的份上,朕放他一马,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高逊志与卓敬的这场关于“义利”的辩经算是结束了,只是朱棣的话,却让不少人心惊胆战起来。
一名身着绯袍的大太监走了下来,警告了高逊志和曹端后,这件事被轻轻揭过。
第三场,是高逊志对阵张宇初,以“王霸”为主题。
这里必须要简单介绍一下王霸之辩的起源和背景,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在永乐元年思想界的动荡里,王霸之辩是继义利之辩的另一个极端重要的争论点,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了程朱理学所推崇的孟子与姜星火新学所推崇的荀子之间的理念之争。
王道与霸道的说法,一开始是孟子提出来的,也就是孟子关于君主应该走什么样的治国路线的看法,所谓王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德服人者为王”;所谓霸道,孟子的定义是“以力胜人者为霸”……简单来讲,就是说“王道”是君主凭着自己的德行而感化天下万民,让天下万民心悦诚服,而“霸道”则是君主依仗自己国家的军事实力强行征服,被征服的百姓心中会存在不服甚至怨气。
孟子说春秋五霸就是因为以“霸道”而成就的一时辉煌,但也正是因为霸道,所以没有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