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对手(2 / 2)

大明国师 西湖遇雨 11014 字 6个月前

李至刚沉思了几息,方才回忆道:“还上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太祖高皇帝忌日的,这是本职工作……按照宋朝礼制,凡忌日于各佛殿诵经,设帝后位,百官行香。我建议陛下这次也应该依宋制,于天禧、大天界等五寺并朝天宫,令僧道诵经三昼夜。”

姜星火忽然问道:“怎么回复的?”

李至刚略作回忆后说道:“上日:子于父母,固当无所不用其心,但人君之孝与庶人不同。为人君者,奉天命为天下主,社稷所寄,生灵所依,但当谨身修德,深体天心,恪循成宪,为经国远漠,使内无奸邪,外无盗贼,宗社奠安,万民乐业,斯孝矣。如不能此,而惟务修斋通经,抑末矣。”

“这不是陛下回复的。”

这是废话,朱棣口头圣旨基本都是大白话,这种文绉绉的话语,当然不是朱棣亲自回复的。

而且,自从被姜星火普及了万有引力后,原本就不信天命的朱棣,现在更不信了,天天在宫里读《荀子》倒是勤快,刻苦研究圣王之道。

所以,这份奏疏,有些蹊跷。

再三确认后,见李至刚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了,姜星火安慰他好好休息,便去了刑室。

“国师,要用刑吗?”

锦衣卫掌刑的小旗问道。

“不用。”

姜星火挥挥手屏退了众人,刑室里只剩下了他和黄信。

“黄御史这是受了刑?”

跟景清不一样,黄信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用右臂弹了弹囚服,说道:“一开始陈瑛指使纪纲把我抓起来,不过锦衣卫还真没对我用刑,这么大的案子是要走三法司会审的,陛下没点头,谁敢用刑?”

姜星火看了看对方骨折的左臂:“那这手臂?”

黄信给了他一个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倒也合理的答案。

“李至刚误国,我欲殴之,隔着铁栅栏他躲得快,我便不慎把自己弄伤了。”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那黄御史不打算殴我吗?”

黄信倒也坦然:“李至刚年纪大,你年纪轻,而且我手臂折了,便是暴起,也是徒增折辱,并无这个必要。”

姜星火看着这个很特殊的“敌人”,说道:

“黄御史倒是个刚直之人。”

黄信平淡地说道:“言官嘛,国朝养士三十五载,总得有我这样的人……或许我死的早几年,可陈瑛、纪纲,也不过酷吏鹰犬尔,以史为鉴,张汤、来俊臣这种人有什么好下场?威风几年,皇帝用不着了,就得以死来泄天下之愤了,你也一样。”

姜星火揣着手,笑着问道:

“我也是酷吏吗?”

黄信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酷吏,你是商鞅、王安石那般的人物,比之纪纲陈瑛,你的下场会更惨,变法失败了,皇帝怨你,你得死;变法成功了,皇帝怕你,你还得死。”

“那照着黄御史这般说,我便没个活路了?”姜星火看着对方,问道。

“当然有。”

姜星火跟唠家常一样,微微仰起头。

“说说。”

“你当相父,才有活路,还是弑君的相父。”

黄信哈哈大笑道:“就算你历经千难万险,把变法推行了下去,于国有大功,威望无双,陛下自觉时日无多的时候,也会带你走的。”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再结合最近永乐帝对于二皇子的态度,以及整个风暴里,从金忠到内阁,都隐约指向了大皇子的身影,很难不会心存顾虑。

变法即是证道,道心不坚,哪怕稍有瑕疵,都会眨眼间扩大为巨大的裂隙,而事实上,自打走上变法这条路,就注定了从上到下大多数人都会成为敌人,而原本的支持者,也极有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

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是走不了变法这条路的。

姜星火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眉梢一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黄信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目的?”

“变法是变法,为什么我现在能获得的线索,都在刻意往立储之争上引?手段很巧妙,也很管用……毕竟变法的支持力量里,大皇子很关键,若是能除了李至刚,支开夏原吉,再让我与大皇子离心,确实在最高层就没什么力量了。”

只需要稍有庙堂斗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蛇是要打七寸的,既然是斗争,哪能不瞅着敌人的薄弱之处打?

变法能掀起这么浩大的声势,自然离不开姜星火通过狱中讲课,给大明帝国的高层换了脑子这个最关键的因素。

这是变法能起来的核心原因,但换个角度想,也同样是变法的薄弱之处。

变法确实是一场自上而下掀起的运动,这意味着变法只有在高层有着相对优势的力量,而极度缺乏中下层的支持者……江南之行或许稍稍改变了下层的情况,但在朝廷里,中级官员,还是反对变法者占绝大多数。

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因为变法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考成法”。

那么,如果你是姜星火的敌人,该如何针对姜星火?

自然不是直接上书弹劾姜星火,姜星火是圣人一样的人物,从公到私都没什么弱点,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拒绝指婚的因素之一,有了女人,就有了弱点,更何况这女人会带来一连串的亲戚,这些亲戚往往会成为被攻讦的借口。

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对姜星火动手,要削弱他的核心力量,也就是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支持者。

如果变法在最高层都失去了优势,甚至于姜星火和皇帝、大皇子都离心离德了起来,那么本就有些“空中楼阁”意味的变法的猝然崩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黄信的面容严肃了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再让我猜猜,说的不对,还请黄御史指正……”

姜星火在椅子上幅度极大地扬起头,看着刑室的天花板。

“其一,虽然你串联了不少御史,但在我看来,恐怕未必是什么庙堂上有组织有体系的秘密团体勾结在一起,集体发动了这次行动,大明还没有到这一步……江南和江西籍贯的士大夫或许出了力,跟着纷纷上书,把水搅得很混,但那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自发行动,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算计的一环,用来混淆视听。”

“其二,幕后主使一定是有的,但去年庙堂来了一次大清洗,建文帝任用的那些尚书、侍郎基本都被换掉了,连中层的郎中、主事,人员变动规模都极大,恐怕幕后主使,也未必见得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甚至现在是不是朝廷官员,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其人或几人,在庙堂中的影响力,一定是有的。”

“其三,你们并不强大。”

姜星火松了松脖颈,站了起来,俯视着黄信。

“你们看到了所谓的‘弱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到了今日,你却只能用言语来挑拨我,这恰恰是你、或者说你们,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

“答案也很简单,如果高层不内斗,皇帝、皇子、尚书、勋贵,都坚持变法,那么不管你们怎么谋划,还是赢不了。”

黄信沉默着,他没想到,在姜星火眼中,自己等人已经是黔驴技穷。

黄信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评价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们输了,你还是赢不了。”

“哦?你是说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反对者、挑战者?”

“不,你虽然有种种神异之处,可你的敌人却非是你能对抗的……有一句话我并未哄骗你,终有一日,你将与陛下分道扬镳,到了那时,你纵使有滔天的能耐,也敌不过皇权。”

“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于变法来说,景清的血誓,只是一个引子。”

姜星火冷淡的说道:“现在,你们的挑战,才是真正开始。”

黄信用右手挠了挠满是跳蚤的发髻,低头道。

“我观察你很久了,若是没猜错的话,下一步你的‘强国富民’,便是要跟王安石一样,走理财的路子了吧……你学着荀子、韩非、商鞅那套,舍王道行霸道以治国,舍大义求实利以富国,可你的对手不只是士大夫,还有积累了数百年的道德学问,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比任何庙堂上的人都令人畏惧得多。”

“我知道你很强,在学问上攻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阻碍之一,便是称为一代儒宗也毫不过分,可永康学派的龙川先生(陈亮)便不强吗?我观你的学问路子,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走的还是龙川、心水(叶适)两位先生的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强调理论必须通过实际的活动来检验,认为‘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的路子吧。”

这里的浙东永嘉、永康事功学派,指的是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学问派别,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儒学三大学派,只不过事功之学较少为后人所知。

黄信晒然道:

“要变法,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