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国师只是阐述自己的看法罢了,若是诸位将军觉得受辱,大可以离开!”
姜星火这一开口,倒是让一群将领们惊奇了一番,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在五军都督府的地盘上,不服气让他们滚蛋的。
一个年轻人,当众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全体参会的明军将领,还是在众将的面前毫无遮掩地说出来。
今天姜星火要是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算二皇子朱高煦在这里护着他,将军们也不会让他体面地走出五军都督府。
“那我们洗耳恭听,听听国师的高见。”武康伯徐理阴阳怪气道。
姜星火也懒得跟他们再多耗费口舌,今日有机会,人凑得这么全,他是一定要将这些将军给镇住,为变法拿到一股最重要的支持力量的。
“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战争是庙堂的延续,那么请问诸位将军,庙堂是什么的延续?不理解没关系,想想蒙古人西征这个从庙堂层面做出的决策,他们到底在争夺什么?”
“争夺更大的地盘。”大宁系的领袖宁阳伯陈懋毫不迟疑的回答。
姜星火缓缓摇头,道:“不,他们争夺的本质,是资源的支配权……人口、土地、财富。”
“蒙古帝国若是想要获得更加广袤的地盘、更多的人口、更惊人的财富,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打仗进行征服,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扩充兵马,都需要粮草、钱财支撑。可是,他们即便是通过以战养战的方式征服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却依旧只维持百年不到的霸权,旋即轰然崩塌……北元在去年已经彻底不复存在,钦察汗国早就土崩瓦解,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也被帖木儿所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蒙古人那种以战养战维持的霸权并不持久,他们特殊的行军作战方式大明也根本无法复刻,而如果大明没有战争,那么想来诸位却是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只有战争,才能带来功勋。”
姜星火停顿了一瞬间,继续道:“所以,诸位再想一想,庙堂决定了战争,而庙堂里的庙算,所图谋的,无而非是上述所提及的人口、土地、财富这三种资源,那么这三种资源,对于大明,对于你们来说,什么才是代价小且可以持续获得的资源?”
将军们用惊疑不定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番,他们虽然不像文臣们那样八百个心眼子,脾气也暴躁了点,但不代表他们傻……大明可不缺土地和人口,而且开疆扩土虽然风光,但统治别国人口,可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所以,答案只剩下了一个,整个决定发动战争的逻辑链条,似乎也在姜星火的刻意诱导下,被他们推测出来了。
“掠夺财富所付出的代价比较小,收益比较高,而且可以像是割韭菜一样,隔三年五年来一回,如果以掠夺财富为庙算的目的发动战争,那么是相对划算的。”
“但是。”
宁阳伯陈懋微微蹙眉:“隔三差五出去抢,也很费时费力,若是敌国比较穷困,怕是连出兵的钱都挣不回来,而且还坏了我大明的名声。”
“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众将自然思考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想要钱就得去抢,不然除非是像辽金夏那样,向铁血大宋收岁币过日子。
可岁币这东西,终归是有限的,跟收保护费一样,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莫不是收岁币?”
“自然不是。”
姜星火也不卖关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之前我在诏狱里跟陛下提过,想来陛下并没有跟你们说,其实还是有另外一条路子的……如今江南平叛过后,组织起来的妇孺,已经建立了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由于用了制造效率更高的水力大纺车且组织在一起集体织布,制造出的棉布成本极为低廉,同样的例子,还可以在各种商品中出现。”
“大明不需要收岁币,大明需要的是用最小代价打开别国商品市场,当然,这个过程里一定会伴随着战争,毕竟基本不会有国家主动让大明物美价廉的商品冲垮本国的制造业。”
思恩侯房宽“咦”了一声,问道:“国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打别的国家,给大明制造出的商品找销路?可这固然能获得功勋,对于战争模式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额外的益处呢?”
其他的,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关心,但是对于怎么捞好处,他们还是很关心的。
这些武夫跟着朱棣造反,图的就是一个荣华富贵,谁会嫌弃自己的地位高钱多呢?
只不过刚才还对着姜星火拔刀相向,此时倒也不好多问什么。
而姜星火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这个心理。
这个时代的武夫爱权贪财很正常,而新的战争模式,能给他们带来更容易获得的功勋和钱财,就不愁无法把他们绑到变法的战车上。
姜星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让将军们眼热了起来。
“文臣们去年拿俸禄认购了含有化肥工坊分红的大明国债。”
再结合刚才姜星火讲的,完成了平叛后,江南新建了大规模棉纺织业的手工工场……其中含义,可谓是不言自明!
将军们看向了各派系的领袖,以及成国公朱能、二皇子朱高煦。
其他人不知道这件事,但朱高煦却是一清二楚,回京的路上,姜星火已经给他剖析明白了。
朱高煦瓮声瓮气地说道:“方才就要你们不要对国师不敬……国师可是向父皇提议,给武臣勋贵们手工工场的分红的,以后往安南、日本、朝鲜乃至天竺,卖的每一匹布都有你们的一份在里面。而且国师手里的好东西有的是,任何一个拿出来,都够让人富可敌国的了。”
此言一出,将军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他们是会算账的,这种能世世代代做下去的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摇钱树!
如果脸面不能为钱让步,那一定是钱给的还不够。
“国师……我们刚才声音大了点。”
“那啥,俺就是这性子,国师别介意哈。”
“是啊,我老李从前不服人,现在见了国师您,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群武官瞬间换了嘴脸,七嘴八舌地说道。
柳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他还担心姜星火会不会被这群莽夫一气之下乱刀砍死呢。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军中的武夫粗鄙得很,脾气不好喜欢砍人,但作为大小军头,传统丘八的“优点”可没少学,见风使舵、求财争功才是他们的本能,出现这一幕倒是也一点都不奇怪。
姜星火心里暗笑,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
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益,而且姜星火的变法,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目前的利益,既然姜星火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功勋和财富,又能在逻辑上自成体系,把“战争是为了庙堂,庙堂的庙算是为了获取财富资源,而现在有了新的持久敛财手段,所以发动战争是为了一劳永逸持久敛财”解释清楚,他们自然是认得。
不过,这还不够!
如果仅仅是这些,姜星火没必要今天搞这么大的阵仗。
这只是计划里的一个目的,而姜星火则还有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变革明军的军事理念!
而这,也是跟他刚说的环环相扣。
“那么各位不妨继续思考下去,就算大明打开了别国的商品市场,可别国一定是会有反抗的,大明不可能接到一次反抗消息就从本土出兵远征,驻军才是最划算的选择,那么怎么才能用最少的士兵,镇压当地的反叛?”
一直没说话的朱能,听到这个逻辑一环套一环的问题时,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了答案。
“新式火器!”
是的,冷兵器的杀戮效率跟人数和训练等因素息息相关,但热兵器的这种相关度则极大降低了。
从朱能亲眼目睹的白莲教平叛战争来看,应对低烈度的冲突时,火器的杀戮效率极高,只需要组成火铳方阵,哪怕是税卒卫里面这些半路转行火铳手的士卒,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重复训练,来完成高效杀戮!
是的,纯火器部队目前证明不了自己能在高烈度战争中同样表现出色,这在会议开始之前,几乎是姜星火的死穴,然而姜星火只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让这个问题不再成为死穴。
——你非要较真,那我也不需要证明纯火器部队现在是否能应付高烈度战争这个伪命题,压根没打过怎么证明?但你只需要回答我,应对低烈度战争,这种成本低廉的培训方式,做造成的屠杀效率可不可观吧?
没有人能否认!
五军都督府军事观察团里的将军也做不到睁眼说瞎话,火铳和火炮,像是割麦子一样把白莲教叛军给一片片放倒的场景,大家有目共睹,做不得假。
众将都愣住了,他们哪怕是在刚才,都只是从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同僚口中,了解到了一部分白莲教平叛战争的情况,更多关于这方面情报,只有朱能掌握的更全面了。
所以,此时听到这些,都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成国公,也认为火器部队平叛的效率,是比冷兵器部队要高的,训练成本也更低。
朱能的发话,无疑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从一开始的完全抗拒思考未来战争的形态,变成认识到当下版本火器部队的价值。
既然朱能承认了火器部队的价值,那么姜星火这个门外汉,之前说的,也就证明,是确实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了。
至此,姜星火费劲了力气,终于通过环环相扣的逻辑引导,让这些脑袋里仿佛塞满了花岗岩一样固执的将军们,开始正视火器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加大力度,彻底把他们脑袋里的花岗岩清理出去的时候了!
将军们的态度端正了过来,姜星火也不再犹豫,开始了自己讲课。
“本国师认为,随着新式火器技术的发展,火铳和火炮会变得威力更大、射程更远、射速更快,从眼下仅经过低烈度平叛战争的实战检验,逐步成长为改变战争形态决定性要素,而随着战争形态的改变,相关的战争理念,也势必会出现革新,如果大明不能在技术和理论,都走在火器时代的最前沿,那么当再次出现军事技术全面领先的‘蒙古人’时,汉家衣冠沦丧、华夏大地陆沉的耻辱,恐怕就会再次不可避免地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