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刚才差点撸袖子的李远顿时噤若寒蝉。
如果拿洪武朝做个对比,那么张玉、朱能的地位就类似于比于徐达、常遇春,姚广孝就类似于刘伯温。
靖难之初,张玉、丘福、朱能跟着朱棣造反,属于是永乐集团的原始股股东,先夺北平九门,然后经白沟河等七大战,帮朱棣夺下了皇位,而且朱能性格也好,为人宏博端重,做事也能折中服众,说话通常也比较言简意赅。
朱能看了看五军都督府众将报上来的初筛大名单……其实就是如今明军内部各山头派系互相妥协的结果,他提笔挨个画着圈。
“大宁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鬼神、陈泼厮、周官保、姚堂、李讨住长、陈聚、孙小六俱为大宁都指挥同知;辽东都指挥使司那边,拟张思孝、郭成、刘青、郝聚、赵全、丁成、李顺俱为辽东都指挥同知。”
此言一出,另一侧聚集在一起的几名侯伯,脸上的喜色压根都不遮掩,就差弹冠相庆了。
“这是?”
“大宁系的。”
经过柳升的又一阵低语,继蔚州系以后,姜星火成功搞清楚了明军里面的第二个派系。
大宁系,来自于宁王三护卫和大宁都指挥使司,属于第一批大规模成编制加入燕军系统参与靖难的派系,是除了以朱能、丘福等为代表的燕山系(燕山三护卫,即朱棣嫡系兵马)外,燕军里第二强大的派系。
自从得了大宁系兵马和朵颜三卫的倾力相助,朱棣的机动兵力才到达了十万之众,有了跟南军战略相持的本钱。
而大宁系的主要代表人物,便是已故大宁系首领陈亨的次子宁阳伯陈懋,以及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陈亨的地位比较特殊,他在靖难之役前便是北平都指挥使,跟朱棣的关系始终不清不楚,被建文帝调到了大宁,后来把大宁系兵马的主力完完整整地移交给了朱棣。
陈亨又在白沟河之战中指挥大宁系兵马坚守后军,顶住了李景隆派平安、吴杰的重兵绕后,给朱棣同时绕后击败李景隆奠定了坚实基础,其本人也因此受伤,勉强跟着南下山东,在济南城下碰了钉子后,回到北平府就伤重不治身亡了。
《明史陈亨列传》有言:亨等帅众降,成祖尽拔诸军及三卫骑卒,挟宁王以归,自是冲锋陷阵多三卫兵。成祖取天下,自克大宁始。
朱棣能当皇帝,陈亨出了大力,所以朱棣对宁阳伯陈懋以及大宁系一向是比较纵容的,在兵员、甲胄、粮饷等待遇方面,也基本是跟自己嫡系兵马是一个待遇的。
姜星火用只有他和柳升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除了蔚州系、大宁系,还有其他派系吗?”
“有,那边都是,幽燕乃至河北周边卫所投降的……十几个呢,抱团的不算厉害,也没什么领头的,平素跟嫡系倒也没什么差别,但真到关键时刻终归还是不同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这些将军便都是所谓的“偏裨列校”出身,不见得是本身有什么勇略智计可称大将之材,若是没有靖难之役,恐怕也就是在百户、千户的位置上干到死,但是一旦遇上了风云际会,如今便也能封伯封侯,在五军都督府里坐一把交椅了。
柳升在这边跟他窃窃私语,朱能那边也没停下,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至于北直隶,燕山左右前、真定、通州、蓟州、密云、山海关、宣府、神武左右中前、卢龙、抚宁、天津右这十六个卫的名单,还得按魏国公的意思议一议,再报给陛下批阅。”
徐辉祖脸色有些难堪。
明面上,朱能给他留了十六个卫不动,算是给了他面子。
可是正如靖安侯王忠所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呢!
剩余四十五个卫的官职,全被这些人分给亲朋旧部了。
徐辉祖这个五军都督府二把手当得还有什么劲儿?或者说,他马上就要成为名义上的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一把手,结果还没上任,就被架空了,他还有必要去吗?
“拟都指挥使高实为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陈恭为都督同知……”朱能这边话还在说,徐辉祖直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没摔门已经他最后的体面了。
几十个侯伯继续大声嚷嚷着,仿佛徐辉祖的离去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显然,他们只害怕朱能,不害怕徐辉祖,而朱能在军中的威望也确实足够高。
姜星火看着徐辉祖落寞的背影,心头想到。
“堂堂魏国公,徐达大将军的嫡长子,若无靖难之役,原本该是大明军界第一人,就连李景隆都差了半筹……如今不过几年时间,就被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百户、千户给骑到头上来,这心里怕是落差有点大。”
不过姜星火跟徐辉祖没什么交情,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明军内部的各个派系构成,燕军内部有燕山系、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南军内部同样派系林立,柳升提了一嘴,姜星火没怎么记住。
这都不重要,等李景隆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也不晓得让李景隆办的事又没有办妥,想来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日本那里也有愿意小小出卖一下同族的人吧。”姜星火心头复又想道。
他是真的在坐在椅子上神游……若不是朱棣的圣旨,若不是涉及到了新式火器和军阶这两个他自己提的东西,姜星火其实并不愿意掺和五军都督府的事情。
姜星火手头还一堆事呢,待会进宫跟朱棣汇报一下江南平叛、治水、办场等工作,他就得去跟黑衣宰相姚广孝商量对策,再回家……再去诏狱里看望一下李至刚。
跟景清血誓相同的是,这次同样针对变法掀起了规模巨大的舆论攻势;但不同的地方在于,跟景清一个人莽不一样,这次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势,而且直接发动在了庙堂层面上,连李至刚都被搞了下去,不能不引起姜星火的高度警惕。
姜星火神游之际,柳升用手肘怼了怼他。
“接下来让国师讲讲在江南平叛战役中纯火器化部队的实战表现和火器战术理论,以及军阶评定的事情。”朱能咳了咳说道。
“那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星火回过神后丝毫没有慌乱,极为自然地抖了抖衣衫,起身来到朱能的位置。
朱能愣了愣,竟是真给他让了位置,但姜星火却是看了一圈将军们,没有直接开口。
要知道,他这个人虽然天赋异禀、学问超群,但并非什么都懂。
军事学里,涉及到火器原理和一些耳熟能详的火器战术、炮兵几何学、《战争论》等近代政治军事学原理,姜星火倒是知道一些,但其他那些诸如高深的古代兵法韬略,则是连门槛也没摸到了,这方面他远远不如李景隆。
所以,他必须扬长避短,古代兵法能不谈就不谈,只说他明白的。
至于军阶制度,则是由姜星火与朱高煦的玩笑之语演变而来的,虽然路上有过思考,也与柳升探讨过,但还是有可能跟明军的实际情况产生脱节,因此姜星火打算放到后面说。
见姜星火看着他们没说话,这些大多数几年前还是中低级军官的粗鄙武夫们不由地议论纷纷,显得十分不耐烦。
“倒是快点啊!”
“磨叽什么呢?莫非是没想好?”
一些性格比较暴躁的家伙更是对姜星火有些出言不逊。
“别废话。”朱能皱眉喝斥了一声。
朱能不是跟姜星火关系有多好,只是因为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商讨这些事情,是永乐帝的意思,朱能是个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姜星火在这件事上失了脸面。
“姜校长不会讲不出来吧?”柳升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丝担忧。
不过柳升的猜测很快就被证明是错的了。
在讲话上面,姜星火从来没怵过。
姜星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首位径自坐了下来,随即拿起了笔杆,开始书写了起来。
他一边在纸张上勾勒线条,一边开口道:“本国师今日便给尔等讲解一番,新式火器所带来的军阵、攻防与传统战争的变化,乃至各种新兵器的战术、策略……”
姜星火一边讲着,眼睛扫视全场,目光很锐利,气势十足,颇有风范。
这一套东西,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刚才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罢了。
不过既然说出来了,自然顺溜无比,而且姜星火也确信,以后定会用到。
毕竟在大明的军队中,最缺少的便是将才,尤其是懂军事理论的将才,像朱能这样的,都是自身天赋异禀,又历经千难万险打出来的,而五军都督府里普通的侯伯,其实自身的军事理论水平和实际指挥能力,是跟他们的地位稍有脱节的。
“之前在江南平叛的时候,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现在本国师要告诉你们的是,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而消灭敌人必然要通过武力决战,通过战斗才能达到,它是一种比其他一切手段更为优越、更为有效的手段……那么为什么会强调新式火器在这种决战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