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李至刚确实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能让堂堂一部尚书,这种中枢顶级大佬被送进诏狱,事情当然不简单。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夏原吉给姜星火细细讲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纠葛,让姜星火都有些为之侧目……最要紧的是,这件事究其根本其实跟姜星火是脱不开干系的。
李至刚这上半年本来还是很风光的,因为如之前所述,他接了个大活——操办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忌辰。
这是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没有之一。
李至刚若是安心去办这件事,没人敢动他,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李尚书是个不太能闲得住的人,对其他事情,哪怕跟他的本职工作无关,他也得发表点意见。
大佬也是人,说的通俗点,李尚书比较喜欢蹭热度显自己。
显然李尚书完全没有汲取洪武朝、建文朝两次入狱的经验教训,在尝到提议将北平府改为北京顺天府的甜头后,又开始故态萌发揣测上意了起来。
而这件事的起因,是姜星火当初关于“舆战三策”的后续,也就是永乐帝试图以御史来钳制言路,为变法革新创造一个良好的舆论环境。
永乐帝座下有一鹰一犬,这里面的“鹰”,也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自然是干这件事最好用的工具人。
陈瑛刚提了左副都御史,手下缺兵少将,正好最近在国师祈雨过后,国子监里面舆论分为了不同的几个派别,吵得还挺凶,于是他向永乐帝请命,从国子监里挑点人来做御史,充当马前卒。
对于这种事,永乐帝自无不可。
陈瑛选了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然后又凑了原有的八个御史,把两京十四布政使司(建文四年拆分新增了黄淮布政使司)的人手凑够了,命手下的监察御史们分别前往巡视,重点监控舆论。
永乐帝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自从找一堆宿儒修了《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以后,骂他的人明显少了,所以本着让所有喷子都闭嘴的念想,朱棣亲自见了这些即将被派出去监控舆论的御史们。
陛辞的时候,朱棣说的挺情真意切的:“朕乃君父,百姓皆是赤子,父母于赤子,先寒而备之衣,先饥而备之食,适其温饱之宜,避温就燥以处之,无所不尽其心,人主为民,父母理亦当然。朕居深宫,一饮一食未尝不念及军民,然在下之情,不能周知,尔等为朝廷耳目,其往用心咨访,但有有司不言者,悉具奏来,军民之间,何利当兴,何弊当革者,亦悉以闻。”
事情到目前为止,尚未失控,最多是国子监的监生们,看到陈瑛提拔的都是支持变法的同学,心里有些忿忿不平,说些怪话罢了,也倒也没什么……眼红嫉妒别人的崛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原本大家都是同学,凭什么你一飞冲天直接进都察院当官,从此以后在内居家是娇妻美妾享受自在、在外出巡是仪仗开道威风凛凛?
但是这时候李尚书坐不住了。
每天忙到半夜才回家的他,某天晚上仍不忘喝点小酒,然后挑灯夜战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二百五十五个字的小作文蹭热度。
“论道经邦,必求贤才,兴利除害,必开言路,昔高皇帝励精图治,听纳无遗,三十年间,化行俗美,皇上即位以来,悉遵成宪,广开言路,博采群谋,凡有可行,无不听纳。
然无知小人,往往假此为名,或搜求细事,钳制诸司,或怀挟私譬,陷害良善,或妄称奏诉,躲避差摇,或驰骋小才,希求进用,甚者无稽泛言,烦渎圣德,虽称兴利除害,其实假公营私。
诚宜榜示天下,果有益国便民之事,虽百工技艺之人,皆许具实陈奏,若官吏人等贪污、颠倒曲直、酷虐良善,及婚姻、田土、军役等事,必命自下而上陈告,若有假以实封建言,暮越上司,径赴朝廷干冒者,治以重罪。”
——这下坏了!犯众怒了!
李尚书本来是想蹭个热度,结果开团冲的太猛,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头一看,队友一个敢跟的都没有。
就是陈瑛这般如张汤、主父偃一般古之酷吏的人物,可都不敢公然说要给“假公营私的谏言”的人治罪!
这是古代宦场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因为“为国为民的谏言”和“假公营私的谏言”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李至刚喝醉的时候想的很好,但实际根本不可能,很容易就会导致一旦有政争发生,那么所有人都被扣上“假公营私的谏言”的帽子。
这样一来,谁还敢进谏?可不让官员进谏,那就是剥夺了官员的话语权!
而联想到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做的势头凶猛的变法浪潮,再结合永乐帝派出御史巡视两京十四布政使司的举动,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这是不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上书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连任何意见都不能正常表达了?
李至刚酒后写的这封奏疏,无疑是破坏了庙堂游戏规则的冒失举动,而且马上就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既包括对他本人,也包括对于变法。
保守派的反击很快就到了。
都察院不是左副都御史陈瑛一个人的天下,相反,在都察院里,有着另一股足以跟他抗衡的势力,领头者就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
黄信,江西彭泽人,洪武朝由太学生任御史,然后在都察院系统里埋头苦干多年,建文朝升任右副都御史,如果陈瑛不空降,想来是该黄信提拔成左副都御史的。
其实看看简历都知道,江西人,右副都御史,跟陈瑛不对付,反对变法。
这可是明初,“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十个字都说烂了。
当这些要素凑齐了以后,他到底代表什么阶层来发声,一目了然……自然是在江南士绅被姜星火严重打击后,马上在变法规模扩大后,就会面临利益受损的江西籍贯地主阶层,以及大部分江南士绅联手进行的反弹。
当然了,黄信也不是傻子,他既然觉得有可能这件事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干的,那肯定不能直接上书对喷,那相当于梗着脖子上去给朱棣砍,还是要讲究点斗争策略的。
于是,黄信让手下河南籍的御史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位于河南布政使司的殷商太师比干墓及祠堂坍坏了一部分,但当地官府久久没有修理,请朝廷催促一下,让他们按照‘摊役入亩’的规定,出点钱雇人修一修。
遇到困难地方解决不了,就托人找关系,找京中老乡帮忙发声让朝廷重视、督促一下,这种事在明代的庙堂里,非常非常的常见,压根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而且如果稍稍换位思考一下,地方官府不修也有不修的道理,之前便说过,中原腹地刚刚遭受了四年靖难战争的摧残,现在正忙于重建,活人住的地方都修不过来呢,哪有人力物力给死了数千年的比干太师修墓修祠堂?
而且从另一件小事也能看出河南布政使司财政的紧张情况,之前在朱元璋的墓前,朱棣跟周王交谈,事实上已经反映了,就算是周王复国重新在开封修王府这种大事,还是得皇帝亲自过问,河南布政使司才能抠抠搜搜地拨出两万石做额外补贴,两万石什么概念?当初姜星火在常州扮作粮食商人暗访,人家一家米耗子米店的存货都不止两万石!
……所以说眼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钱袋子已经是捉襟见肘,丝毫不夸张。
这封奏折,内阁经手的杨士奇、黄淮等人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大皇子朱高炽审阅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到了永乐帝那里,朱棣自然是扫一眼就过去了。
“屁大点事,别浪费朕的时间,交给河南布政使司找人随便修一修。”朱棣当时大约是这么想的。
至此,黄信安排这位河南籍御史要走的全部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静等结果。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河南布政使司哭穷,修不了。
在非原则性的小事上,大明地方的各布政使司,并非是朝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相反,互相踢蹴鞠才是常态……当然了,如果皇帝龙颜一怒了,那肯定还得乖乖干。
但是皇帝没那么容易生气,大部分事情也不是皇帝非要布政使司干,皇帝只是承担了中转的作用,把其他部寺或地方的请求通过圣旨等形式转达给布政使司,事情往往跟皇帝一文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修比干墓这种事情一看就不是皇帝授意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当然能推则推。
但消息传回南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黄信总攻的时刻到了。
这是一次标准的借题发挥,数十名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奏疏,如雪花般淹没了内阁,而且这次内阁的举动也颇为值得玩味……解缙、胡广、杨士奇、胡俨,甚至包括金幼孜,这五个江西人一声不吭,直接把奏疏都递了上去,递到了永乐帝那里,然而永乐帝却并没能及时看到。
黄信这次以必死的决心,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
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
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
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而后世人主,如秦隋之末,皆不监覆辙,国安得不亡哉?
陛下当以是为戒,臣工当以君子之道自勉,庶几共保大明之洪业。”
随后,陈瑛和他刚刚提拔的一众御史,也被以“骚扰地方”的名义弹劾了。
至此,图穷匕见。
修比干墓是假,借着“比干”这个历史上最早出名的谏臣,来反驳李至刚的奏疏,攻讦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这就是庙堂大佬们手段高明之处了,整个攻势暗藏杀机,却又偏偏不到图穷匕见,看不出任何端倪,等到刀锋闪烁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然而你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反击手段了?错,最精彩的连环计还没到呢,只能说李至刚下狱下的不怨。
正巧朱棣那几天去江北的凤阳留守司视察军务……好吧,根本不是什么正巧,人家就是掐着这个时机来的。
被弹劾的陈瑛毕竟是骤升高位,狠倒是够狠,可惜经验还是欠缺了点,顿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越急就越容易犯错,陈瑛本来就没朋友,这时候能找来商量事的,就一个纪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