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镗床,水力镗床。”
姜星火抚摸着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革。
“以后咱们造炮,就不用工匠辛苦的手搓了,车、铣、钻、磨、镗、刨、冲,这些步骤,都会有相应的机床来做。”
姜星火一时感慨:“除此外,采矿、冶金、造船,都可以用上机床,而且还要一代代地迭代下去,从此以后,咱们就能掌握最先发、最高端的技术,就不用受制于人了。”
说罢,姜星火用手比划了一下,见几人还是不甚理解,倒也不在意,而是转而说道。
“你们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就像是很多人,同样也不理解你们。”
此言一出,储存火炮的仓库里顿时连空气都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火炮、火铳这些东西,大明的军界,很多人是不太认同的,那么坚持这种观点的你们,平日里多少也受到了些蔑视的眼光。”
柳升、徐景昌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校长显然是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可是我总觉得,火炮和火铳真的能改变战争,我想打这一场仗!”
朱勇说完后,埋下了头:“我父亲不信,我也跟他说不清楚,就有些赌气……姜校长,我明天想证明给我父亲看,我是对的!”
“我也相信你是对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坐在他周围的几人。
“你们呢?你们想打这一仗吗?还是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战?”
“俺想打。”
朱高煦给的理由朴实无华:“俺就喜欢把人脑袋砍下来的感觉。”
“属下也想打。”柳升犹豫了刹那,“属下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在见到姜校长关于组建火器部队的理念以后,心里头就像是长了草一样,再也不愿意去指挥其他部队了……火器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我想证明它。”
“你俩呢?”
张安世倒也诚实:“我对火器倒是没太多偏爱,可我想证明给那些勋贵子弟看,我自己有能耐,我不是靠着我姐夫活的。”
唯独徐景昌,一直沉默不语。
几人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看他不说话,自然是有些诧异的,朱勇用手肘杵了杵他,徐景昌疼的龇牙咧嘴。
徐景昌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我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对火器也没什么偏爱,是我家让我来的,家族有重任。而且一路走来到了这里,不陪着大家一起做下这番大事,反倒心中有愧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就好说了。
徐景昌继续说道:“你们也都晓得我家的情况,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大伯不日就要北上,与平安、盛庸两位将军一起负责北地塞王部队的整编事宜,没个几年回不来,魏国公府要是不分家,以后我就得担当起来了。”
他这话倒不是炫耀,而是事实,中山王徐达死后,魏国公府有徐辉祖、徐增寿一门双杰,徐达其余的儿子也不是窝囊废,徐家的女儿也都嫁的好,所以依旧是大明的顶级豪门勋戚。
可到了眼下,徐增寿一年前被建文帝赐死,徐辉祖被要被外调,煌煌魏国公府,便是要塌了天的架势,身为徐家第三代的领头羊,徐景昌自然要勉力打起精神,给家族做些贡献……
而眼下做什么才能稳住徐家的地位?自然是往国师姜星火身边靠拢。
平日里话不多的徐景昌此时越说越絮叨,越说越放肆,到了最后,竟是干脆说道。
“国师,我大姑(徐皇后)其实临行前就托我问一件事情,可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出口,如今临战,谁也说不好明日会不会出个三长两短,便得马革裹尸还了……”
看着众人忽然有些怪异的目光,姜星火镇定地说道:“你且说。”
“我小姑徐妙锦至今未嫁,陛下和大、皇后娘娘有意指婚给您,如此一来,从辈分上算,您还是皇子们的长辈,是国师,也是帝师、皇子师,将来无论谁当太子,太子太师都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仓库里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从来都是国师安排这安排那,今日给国师安排了起来,还是婚事,倒是令人颇为不适。
“徐景昌!”一旁的朱高煦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冷声喝道。
也就是朱高煦了,换做柳升,虽然这仨人是他的学生、下属,但各个地位了不得,朱勇、徐景昌这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国公爷了,反倒平日里不怎么敢呵斥。
见二皇子朱高煦生气了,徐景昌讪笑道:“殿下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把咱家(与朱高煦是姻亲)的难处跟国师讲清楚而已,要是能成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国师不愿意,也不至于以后让大姑来问的时候尴尬。”
闻言,众人纷纷朝姜星火望去,等待他表态。
只见姜星火眉头微皱,半晌方缓缓道:
“妙锦姑娘我见过,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门第也足够高,若是从联姻上来讲,对姜某本人也是极有利的,毕竟是能直接跟魏国公府和皇家成为姻亲的,放到任何人眼中都难以拒绝……但这门亲事,姜某却并无意愿。”
听得此言,众人皆愣了愣,显然对他这个回答很不理解。
毕竟国师向来是主张聚拢一切能聚拢的力量来推动变法,而只需要点点头,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到魏国公府这种顶级勋贵的支持,乃至与皇家沾亲带故,成为陛下的连襟,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徐妙锦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豪门贵女却并无太多骄纵脾气,琴棋书画乃至弓马俱通,若非是见了两个姐姐在靖难时的窘境坚决不肯出嫁,怕是早就嫁人了,也轮不到徐皇后来给姜星火指婚。
于情于理,他应该是求之不得才是。
徐景昌却是恍惚间似乎抓住了重点,试探地追问:“国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吗?”
张安世嚷嚷道:“才子配佳人,若是国师这般经天纬地之才都配不上,天下就少有男人更配得上了。”
“不是。”
徐景昌继续追问:“既然不是,那么国师为何不愿呢?难道说,国师心仪其它女子?或者是……”
“没有。”
闻言,众人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全都不是,那国师为何拒绝?”徐景昌又问。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朱高煦,问道:“你还记得,你父皇第一次来诏狱里听课的那个中午吗?”
朱高煦愣了愣,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面上有些沉湎。
朱高煦忽然生出了些许如在梦中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实,他还是那个跟父皇赌气时一气之下自己跑进诏狱的二皇子,而不是眼前率领税卒卫在江南平叛、推进变法的大军副将。
“记得,那时候师、姜先生在讲宋代杯酒释兵权的事情,跟俺在树下一起吃西瓜……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要一年过去了。”
“你还记得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
朱高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做大西瓜?”
“是啊,做大西瓜,我又是做西瓜的人,也是分西瓜的人。切西瓜的刀在我手里,给谁分的多,给谁分的少,稍有差池,便是愤懑丛生……我若是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利益纠葛,便是我秉持着心头公正,外人又能再完全信我公正无私吗?”
姜星火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的心头,或多或少,都有些钦佩。
国师的胸怀和志向,可谓是让人敬佩不已。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的,而非是什么理想。多的是的人,拥有了权势以后,都会沉溺于各种或物质或精神的享受之中。
而国师能秉持着心头的理想,为此不惜放弃个人的利益,这种舍小为大的高尚品格,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不是圣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如何高尚,可我还是想跟你们说,眼下才是变法这场百里之行的第一步,还容不得懈怠、享受。”
姜星火用力地拍了拍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拍的手都有些红了,方才有些感慨的说道。
“或许你们没感觉,可我真的觉得,包括眼前的这些门炮,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这玩意其实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你们知道吗?”
“而对于变法这条前路来说,路上又太过艰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不得翻身的结局……不瞒你们,有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惧怕的。”
“前几个月午夜梦醒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我真的能做成这种改天换地,乃至改变历史的大事吗?我的能力、决断、知识、品行,真的配得上我的理想吗?”
“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用功,终究是自我内耗,到了后来,我也干脆不想了。”
姜星火干脆站起了身:“天下万般道理,都得脚踏实地落在实处,便是三国那句话,日哭夜哭,能哭死董卓不成?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日想夜想,一件事不做,变法便能凭空推行不成?而要做事,总得在这火炮的射程之内才好做。”
“我懂了,国师秉持的是天道至公。”
这时,一旁的朱勇突然道:“但如此一来,即便是变法成功,国师会被视作是救时之宰相。可日后,恐怕仍然会受到文武百官和朝臣的非议……”
“你说的倒也婉转,不妨直说,不就是商鞅五等分的结局吗?”
姜星火笑道:“怕什么?姜某既然是军校校长,也算是半个军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