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下来的曹松经验却比这些小伙子老道多了,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先掐住对方的颌骨,确保对方不会咬舌自尽或是吞服药物后,再排查了口腔,确认对方难以自杀,方才塞了个布团进去,卡住了舌头。
曹松刚才在走马道看得很真切,多年的特务生涯,让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人就是牛真供出来的白莲教圣女。
只不过那具死尸,却明显不是白莲教教主。
这一系列熟练的锦衣卫行为,让周围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属实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锦衣卫震撼。
唐音方才被自己最敬爱的人所欺骗,一时间心神失守,再加之她确实没什么武艺……这很正常,正如真实的特工往往不是什么全能战斗高手,很多特工甚至并不精通格斗一样,白莲教圣女负责白莲教内日常事务管理,更类似于一个总经理的角色,也不需要会什么武功。
所以,已经失去了最佳的自杀时机。
而且心灰意冷之下,反倒没了断然自尽的心思。
若是之前,说不得为了掩护教主,唐音是对赴死没有半点犹豫的。
可眼下,她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整个人登时就浑浑噩噩了起来。
之前的两名士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一盆清水端了出来。
唐音被他们用力按住肩膀,迫使她转动头颅,将一整盆凉透的水都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的水珠顺着额发滑落,划过眼角眉梢,落在唐音身上的衣裳上,留下了明显的水迹。唐音缓缓抬起了头,眼底原本闪烁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却瞬息间归于平静,只余无尽的空洞与茫然。
她呆呆站在那里,好似已经失了魂魄。
周围的士卒看着唐音被清水洗过的面容,却刹那间都呆住了。
用来易容的化妆用药被洗涤殆尽,方才还土里土气的“村姑”,此时竟变成一个绝代佳人。
那双眸子虽然仍旧暗沉无光,可眼尾却微微翘起,显露出几分妩媚,仿佛能勾走人心。
如果说刚才的唐音,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块满是灰尘的顽石,那么此刻的她,却有些像一朵妖冶绽放的玫瑰。
唐音的长发被水淋湿,散落在肩头,显得更加乌黑亮丽,她的眸子深邃,透过清澈的水珠,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忧伤……身上的衣裳虽然已经变得凉透,但仍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让人不自觉地心动。
唐音仿佛一个孤独的花朵,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心生怜惜,同时又有一种掩不住的惊艳之感。
“愣什么!”
徐景昌回过神来,朝其他人怒吼一句。
众人纷纷醒悟,慌忙收敛了心思。
徐景昌则留在原地盯紧唐音,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他静静地看着唐音,感受着她身上那股不为人知的孤寂和悲伤,唐音的目光始终望向近处高耸的城墙,从那盆水泼下开始,她也未曾移动分毫。
徐景昌走到唐音身前,俯瞰着狼狈不堪、满头青丝散乱的女子,他终归是个少年,看着这勾人心魄的美妇人,喉结滚动了几下,方才说道:“跟我走。”
唐音默默地跟随着徐景昌,走到城楼上,走到姜星火的面前。
唐音仍旧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
姜星火看着唐音,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刚才下面的事情,徐景昌已经附耳禀报了他。
而躺在床板上的牛真,更是直接叫出了唐音的名字。
所以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莲教圣女,白莲教的二号人物了。
姜星火当然不会被区区美色所诱惑,他的思考另有目的。
“……多好的改造典型啊,《我的人生转变:从白莲教圣女到纺棉女工》,光是想想,就觉得这首版肯定能卖脱销。”
是的,国师大人刚才正在琢磨舆论变革的事情。
《邸报》作为大明现在的朝廷喉舌,既有利,也有弊。
利处在于能握在自己手里,内容可以自己审核,不利于变法的,都能防患于未然。
但弊端就在于,《邸报》实在是太严肃,而且面相的对象,是朝廷的官吏,不是普通百姓。
而眼下根据南京传回来的讯息,变法在舆论方面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支持变法者数量较少,吵架吵不赢反对者。
这个问题自然很好解决,那便是建立一家新的皇家经营的报社,发行一款全民性的报纸,用以迅速地、大规模地普及变法知识,引导舆论,争取民心。
名字姜星火都想好了,就叫《大明日报》,简称《明报》。
事实上,早晨勒令本地官吏重新写相关文书,姜星火未尝没有提前做个试点,看看百姓对这种通俗易懂的舆论传播方式的反应的意思。
那么《明报》第一期,怎么才能卖脱销呢?怎么才能把报纸热度带起来,来个开门红呢?
当然是要有噱头!
《朝廷江南平叛成功,十余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湖沿线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工程顺利进行》
《国师重拳出击打击江南宦场,十余名官员被撤职查办》
这些题目不是不行,而是噱头不够大,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对此不够喜闻乐见。
什么是这个时代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首版头条新闻?
那当然是要有反差的内容,刚才的就不错。
——你说我不够高大上,我说你不懂新闻传播学。
在姜星火陷入短暂思索的时候,唐音也在逐渐冷静。
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眸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
唐音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男子。
一袭青衫,头戴玉冠,身形挺拔,眉宇间带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味道,但却给人一种无法靠近之感。
事实上,当刚才姜星火的眼眸注视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唐音感觉,此刻的他给自己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嗯,如果知道姜星火给她做的人生规划,想来唐音就会明白这种压迫感从何而来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音的嗓音柔媚而低沉,透出几分决绝之意。
姜星火笑着摇摇头。
唐音愣住,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摇头。
她微微皱起柳眉:“你莫非以为,我会像此人这般没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躺在床板上的牛真登时大怒,但语将出口,却揣摩了一番国师的心思,反而劝道:“你这蠢女人,白天宇那老匹夫耍了你,你难不成还要死心塌地地继续给他卖命?真真是蠢不可及!不如早日归顺朝廷,还能谋个前途。”
唐音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效忠的是白莲教,信奉的是无生老母。”
姜星火淡声一笑:“我刚才确实有过杀你的念头,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你活着,比死了有用多了。”
闻言,唐音睁开双眼,诧异地打量着他。
她本以为这位国师要杀了自己灭口,哪曾想,对方竟然要留自己性命,但很显然,对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心!
姜星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随后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我要在江南地区发行一份公告书,便是跟《与陈伯之书》类似的,但要口语化一些的文书……用你的名义。”
唐音虽然是一介女流,但跟着白天宇这么多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她当然清楚《与陈伯之书》是个什么东西。
正是因为清楚,唐音才刹那间,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姜星火,留着她的命,却让她比死了还难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当然是这篇文章最为著名的一句,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是南北朝时期丘迟替北伐的临川王萧宏写给南朝判将陈伯之的一封书信。
——而且是一封劝降书!
丘迟在信中首先义正辞严地谴责了陈伯之叛国投敌的卑劣行径,然后申明了梁朝不咎既往、宽大为怀的政策,向对方晓以大义,陈述利害,并动之以故国之恩、乡关之情,最后奉劝他只有归梁才是最好的出路。
文中理智的现实局势分析与深情的故国感召相互交错,层层递进,写得情理兼备,感人至深。
因此,史载:“伯之得书,乃于寿阳拥兵八千归降”。
可姜星火要以她的名义,写一封这个时代的《与陈伯之书》,是要劝降谁?
答案不言自明,自然是要劝降太湖前线,目前处境已经岌岌可危的白莲教叛军。
可用她这个圣女的名义去劝降白莲教,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背叛了白莲教?
然而,这是唐音的信仰,也是她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会署名的。”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姜星火干脆说道,“而且,既然你不清楚白天宇的所在,也不清楚他的谋划……那这件事就是你唯一的价值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