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白教主,可是跟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同一时期参加白莲教起义,揭竿而起反抗元朝的豪杰人物!
若非在白莲教中资历、威望无人能比,凭什么众人服他一个脖颈都要埋到土里的老头子?
如今垂垂老矣,但白天宇其人的胆魄和雄心却绝对毋庸置疑,再联想到水门一事,白莲教圣女唐音的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之前她还以为教主想要引水入城,可仔细想想,却是自己不懂水利,有些想当然了。
走下城头拐入小巷,到了白莲教的秘密据点之中,两人低声交谈了起来。
“我说姜星火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人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因为姜星火固然以雷霆手段筹集到了足够的粮食,也炸开了大黄浦让大黄浦湖堤崩塌,进而水道与上海浦连成一片,从此以后,华亭县乃至嘉兴府、杭州府的粮食,都可以转运过来……看起来姜星火已经赢了是不是?”
唐音有些无可奈何,她虽然不想承认,在松江府由她主导的与这位国师的暗中交锋,目前来看可谓是输的一塌糊涂,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或许教主还有什么后手,可她手中的牌,已经输光了。
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华亭县的粮食能顺着吴淞江水道输送到太湖前线,那么本就勉力支撑的白莲教,想来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老人笑了笑,他重重地一挥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我教潜藏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之地的精锐兵马,同样可以顺着他亲手开凿出来的这条水道,长驱直入,擒贼擒王!”
“什么?”
唐音眸子一转,以手轻掩朱唇,作吃惊状道:“这怎么可能……我教还有这么多人手?”
“有什么不可能?”
老人似乎对自己这位圣女的反应很满意。
“可姜星火又岂会毫无准备?”
老人淡淡说道:“姜星火是厉害,我们也的确不能小觑他,可是姜星火千算万算,却始终忽略了一件事情——他身边,快空了!”
……
白莲教这支精锐兵马在嘉兴府与松江府交界处的行动极其隐蔽,他们是教主的直属部下,即便是其他白莲教长老、护法,也只知道每年有大量的钱粮被支出了,但是这支军队藏在哪,有多少人,甚至包括指挥军队的首领是谁等等消息,皆一概不知,哪怕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白莲圣女唐音都未曾知晓。
白莲教自己人都瞒着,更别说是大明这边了。
因此,即使是手眼通天的大明锦衣卫,也没办法掌握白莲教在江南境内的详细动态。
归根结底,便是江南这块地盘,士绅和白莲教勾结的太厉害,朝廷的情报探查基础被严重侵蚀了。
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经过此次平定白莲教叛乱,士绅对江南诸府的绝对控制必然会瓦解……包括已经大致掌控的常州府、松江府等等。
经此一役,在与士绅的拉锯中,朝廷一定会占据更多的主动权。
虽然锦衣卫有些耳不聪,目不明,不过,在姜星火的严令之下,锦衣卫们依旧在努力探查着白莲教活动的情报,并且把消息传递给了各级将校,让他们提高警惕。
不过,锦衣卫们的活动重点却是苏州府这个战场的方向,锦衣卫把大量的人手和资源倾注到了这里。
毕竟,这次围剿白莲教的主力是平江伯陈瑄的舟师和税卒卫,陈瑄倒还好说,二皇子朱高煦可是不好惹的。
若是在白莲教的手中丢掉了苏州府的任何一个县城,那可不仅仅只是颜面扫地那么简单,说不得,二皇子就要大开杀戒了。
更关键的是,苏州府可是南京的门户!
苏州府一旦失守,整个江南,便有可能彻底陷入白莲教的掌控之中。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永乐帝又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呢?
所以为了保证前线战局不在情报上拖后腿,锦衣卫理所当然地把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了苏州府的太湖战场周围,而忽略了对已经是“后方”的松江府的注意。
而更让锦衣卫们送了一口气的是,所幸,国师的决策十分英明。
大黄浦水路已经打通,一旦大量的粮草源源不断抵达战区,明眼人都知道,太湖一带的形式顿将逆转!
……
夜幕降临,黑漆漆的夜空中,繁星点缀,偶尔有流萤飞舞。
在距离码头不到五百步的一处民居内,灯火通明,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两边坐着三名男子,他们身披甲胄,腰挂刀剑,显然是军伍中人。
这三人正是徐景昌、朱勇、张安世三兄弟。
白天的时候,他们扛着沙袋去了堤坝上,眼瞅着大堤安然无恙,方才回城休息,如今人手紧缺,睡了几个时辰,就又得起来当值了。
不过好在都是些少年郎,正是最能熬夜的时候。
哪怕军中不让饮酒,光是茶水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子里去,也是不见停歇,不仅交杯换盏,而且还高谈阔论了起来。
以茶代酒,把自己都骗了。
几个军校生,半夜还能聊什么?
当然是纸上谈兵了。
不自觉地,三人就聊到了当下太湖的战局。
在朱勇和张安世看来,这应该是一次十拿九稳的胜仗才对,只需稍作调整,大明便可平定叛乱,收复失地,恢复往昔荣光。
所以,他们对于战局的判断都很乐观,主张等第一批粮食到位,就快速进军,速战速决。
但唯独出身魏国公府的徐景昌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快,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此战凶险,不可轻敌啊!还是要等粮食囤积好,方可步步为营,彻底锁死白莲教叛军的活动空间。”
话刚说完,屋内顿时陷入沉寂之中,这话对于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熟悉了……张安世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随即讪笑问道:
“可是魏国公来信了?”
“是。”
跟这俩身份地位差距不大的好兄弟,徐景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是他的大伯魏国公徐辉祖寄给他的家信。
徐景昌是徐达之孙、徐增寿之子,朝野最近有传言,永乐帝追思徐增寿在靖难时暗中帮助他却被建文帝杀头,有意让徐家一门两国公。
而如果真的追赠了徐增寿国公,那么这公爵的头衔,无疑是会直接继承到徐景昌头上。
这可比还得等他爹朱能死了才能继承爵位的朱勇,以及靠着“我的大皇子姐夫”狐假虎威的张安世要煊赫得多了。
所以,徐景昌愿意跟他们分享信息,张安世和朱勇是极为乐意看看的。
信的前半部分内容,是问候了徐景昌,并且问国师怎么样……看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这句话八成是那位小姑借机问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徐皇后挑了那么多勋贵子弟,徐妙锦一个都没看上,反而太平街一事后,对国师姜星火的举动有些上心了起来。
不过姜星火显然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从那次见景清的诏狱回家之旅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滴水之刑时解释了两句,愣是没跟徐妙锦说话,也不知道是怕吓到她还是怎地。
信的后半部分,则是徐辉祖对战局的见解,魏国公用兵向来谨慎,对于此次的战局,也是进行了比较保守的估计,刚才徐景昌表达的,正是他的观点。
而且,徐辉祖还让这几个小辈注意点,兵危战险,切莫浪送了性命。
看完信,朱勇则皱眉道:“魏国公未免太过谨慎了吧,我军优势这么大,再配合我们的火炮和火绳铳,就算对面是千军万马,也休想伤及我们半根寒毛。”
“不错,我也赞同朱勇的观点,此战我们必定是胜券在握!”
张安世和朱勇纷纷表示赞同,但徐景昌依旧坚持己见。
“不妥,此战不宜冒进。”
徐景昌摇了摇头:“白莲教的实力深浅,我们尚且不得而知,贸然出击难保会有损失。”
说着,徐景昌抬手指向桌案之上摊开的舆图,这当然是他们几人的特权,他继续说道:“你们看,从现在的地理环境来说,白莲教的大部分兵力,均部署太湖沿岸,而我们的主力部队,却在吴淞江方向……”
听到这里,朱勇和张安世相视一笑。
国师果然英明,这大黄浦的堰塞湖一炸,所有后勤辎重上的困难,可谓是迎刃而解。
“国师确实高明。”
“不错,仿若国手手谈布局,看似平平无奇,可当关键一子落下,便是搅动风云之势。”
就连徐景昌也点了点头,他们讨论的是太湖前线的战局。
但战局之外的东西,国师确实已经做到了最好。
而正是因为姜星火把一切决战的必备条件都准备齐全,朱勇和张安世才能够做出判断,即太湖一线的战事,只要粮食运到位,最迟三日之内便能解决,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趁势彻底平灭江南的白莲教势力。
可惜的是,这两人并不清楚,白莲教真正的杀招,并不是那被裹挟的十万百姓,亦不是驻扎于太湖一带从绿林豪杰、山中盗匪里汇聚的兵力……
“如果我是将军,城阳湖一侧的兵力,我可以暂缓发动攻势。”徐景昌神情严肃地说道:“但淀山湖一带,必须全力以赴地打下去。”
“这是为什么?”张安世问道。
徐景昌沉默了一阵儿,指着太湖-淀山湖-城阳湖构成的一片地域,缓缓吐出八个字:“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朱勇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外面鼓噪声大起。
一名士卒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禀报道:“城南边突然涌出数百名白莲贼,水门已经失守了,还有几艘船朝着咱们这边驶过来了,领头的,还穿着甲胄配着弓……”
“这是怎么回事?”张安世瞪圆了双目:“白莲贼怎么会从城南那边涌出?”
士卒只道:“听闻是有不明身份的人做内应,而且他们进城后放火烧毁了附近的房屋,引发了大规模的恐慌,现在不止城南的百姓往北边逃窜,就连其他地方,也有趁机作乱的市井无赖、行会打手在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