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归事实,不信归不信,朱棣却还有一层最关键的顾虑,这也是朱棣召两人前来的根本原因。
没有了天人感应的枷锁,朱棣固然可以肆意施为,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是昔日的隋炀帝杨广一般威福自专穷兵黩武,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朱棣本来就不信天人感应,如今通过姜星火所提的万有引力和扭秤实验一证实,更是对天人感应半点敬畏也无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天人感应也不仅仅是通过星象和天灾来限制皇权的枷锁,这个枷锁,同样也是某种保护。
朱棣想了半晌说道:“不管朕信不信,可天人感应这个东西,毕竟是涉及到皇权的根基之所在,轻易动摇不得。”
道衍亦是摇头反驳说道:“姜圣所言乃是天地至理,如今又经证实,陛下光是想着封藏,老衲以为是不妥的。”
张宇初不敢明面上继续反驳皇帝,但是不碍着他默默地跟着点头。
朱棣似乎早料到二人的态度,倒也没急着发怒。
朱棣悠然自得喝了口茶,才继续道:“其实朕也认为,姜星火所言是有道理的,但还是如刚才朕所说的那般——天人感应,朕对此颇有顾虑。”
“陛下思虑周全,老衲佩服。”
道衍拍了个有些敷衍的马屁,随后说道:“但老衲以为,天人感应,却非是真的与皇权互相捆绑,永远不能解开的绳索。”
在一旁没说话的朱高炽则皱着眉头,目光闪烁。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
朱棣语调陡变:“二位的意思是想要推翻天人感应,接着把皇权的天授也一并推翻吗?”
“非也非也。”道衍忙摇头,解释说道:“陛下英明神武,文韬武略无人能比,绝世英雄之姿冠绝古今,乃大明千秋伟业之象征,自然是上苍所托付给陛下大明江山。”
拍了一通彩虹屁,道衍复又说道:“但是陛下,老衲要说的意思便是,陛下且仔细想想,天人感应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朱棣理所当然地说道:“天人感应,自然是西汉初年董仲舒所提出的,献给汉武帝……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这套理论,从此以后,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逐渐成为当世唯一显学,延绵至今。”
“那便是了。”道衍转动手里的念珠笑道,“那陛下再想想,没有天人感应之前,秦始皇、汉太祖高皇帝等等英雄的皇权,便不是天授的了吗?”
“那倒也不是。”朱棣眼眸微微一亮,显然顺着道衍的思路,似乎找到了新的解题方法。
“是呀陛下,便是这个道理。”道衍亦说道,“您乃是千古一帝,统御天下亿兆百姓,汉武帝能用这套理论,如何您就不能改这套理论?”
朱棣闻言,却指着道衍哈哈大笑起来。
“老和尚,却是藏了心思罢?且说来听听!”
道衍亦是笑了笑,反而不言语,而是示意张宇初开口。
张宇初晓得道衍这是给了一个他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递给了道衍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张宇初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在来时,道衍大师便与贫道说了这个问题,贫道与道衍大师探讨片刻,也确实有了一些思路,现在便说与陛下参详。”
张宇初缓缓道:“其实破解此天人感应面对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必然出现的崩塌倒也不难,只需要参考儒家荀子的那套东西就可以了。”
“荀子?”朱棣微微蹙眉。
“不错!”
张宇初缓缓朗诵道:“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睪睪广广,孰知其德?涫涫纷纷,孰知其形?明参日月,大满八极,夫是之谓大人。夫恶有蔽矣哉!”
朱棣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而熟读经史子集的朱高炽则是闻言一怔。
这是《荀子·解蔽篇》的内容。
翻译过来便是说——要做到清虚就能进入道,知道道而明察,知道道而实行,就是能体会道的人。
做到清虚统一而平静,就能到达非常清明透彻的境界。
看万物,没有什么形状是看不见的,没有看见而不能论说的,没有论说而说错的。
人坐在室内,可看见四海;身处现在,可以论说久远的事情。通观万物而知道万物之情,考察庙堂的治乱而明白法度,治理天地而管理万物,掌握大道理而宇宙得到大治。
这时人心的境界就变得恢广深远,广大无边,不知德行何其深远;活跃纷杂,不知万物有多少形状。人心的光明可参配日月,广大可充满八方,这就叫作大人了。又怎会有所蒙蔽呢?
朱高炽几乎刹那间便脱口而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父皇,我明白了!”
朱高炽惊喜地对朱棣说道:“用先秦儒家的理论,足以破解天人感应,并且无缝融合日心说!”
朱棣的脑袋上,仿佛缓缓升起了一个问号。
你们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