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不待两人再思考,靠他们的脑子和见识,即便能思考出问题的真正答案,耽误的时间也太久了。
而这里面有一些内容,历史、地理、经济,过去很多节课举得例子,其实在无形之中,此时都串联在了一起。
姜星火没有给新狱友再复述一遍的兴趣,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了,反正是给朱高煦讲。
姜星火直接说道:“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结果都以‘暂时成功,最后挫败’结束,而在这以后,伴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农耕最佳降水线开始南移,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关中不再成为经济中心,这也导致了以关中为基本盘的唐廷,财政也更加捉襟见肘,于是开始了两税法更化、两税三分法更化,进入了与藩镇的央地税收博弈……这些内容,都记得吧?”
朱高煦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他从来没想过,之前讲过的种种看似孤立的、分散的,不同科目的内容,最后竟然神奇地,连在了一起?
“这便是说,人口、金钱、技术等经济要素,其实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
“那么经济活动的核心是什么?”
“自然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
“此前我们还说过,华夏文明之所以是大河文明,便是因为最初华夏先民繁衍于黄河两岸,利用黄河进行货物的运输,可以有效地节约运输时间,提高运输数量……其实纵观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回事,靠近水源就是容易产生繁华的城市,当年唐朝八水绕长安的盛景,便是这个道理。”
见两人还是有些费解,姜星火一语道破。
“说货物、金钱、经济,你们难以理解,那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些词,等价换成一个词。”
“粮食!”
“粮食,就是自古以来的货物、金钱、经济!”
姜星火如此说来,朱高煦与郑和就清楚了。
早说嘛!
扯那么多货物、金钱、经济之类的,还让人觉得挺复杂,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考量“运粮食的时间和数量”吗?
这么一说,两人就理解了姜星火所说的意思。
朱高煦又联想到了姜先生地理课所讲的那个例子,于是说道:“那大明定都南京,后来考虑迁都又放弃,便是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如此,关中经济中心的地位早已转移,自然也就难以负担庙堂中心的地位,毕竟在华夏历史的传统上,庙堂中心往往是大量人口的聚集地。太祖高皇帝天纵神武,定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强行以非经济中心的西安来负担大明的庙堂中心,自然只有一个办法。”
“——靠着经济中心江南的粮食来供养庙堂中心西安的人口。”
“而长此以往,经济中心江南与庙堂中心西安之间,必然离心离德。”
“这是农耕社会几乎不可调和的局限性,无解。”
……
此言一出,密室内顿时寂静的可怕。
朱棣面色有些难堪。
李至刚更是直接吓得大粒的汗珠又从额头流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要记性超过金鱼的人都知道,前几天刚把“改北平府为北京”的提议送到内阁的,就是李至刚。
没错,正是李至刚揣摩了朱棣的想法,才大胆首倡迁都。
而如今姜星火这么说,不仅仅是在打李至刚的脸,更是在打朱棣的脸!
“新皇帝不会一气之下也把本官送进诏狱里吧?”
洪武帝送进诏狱一次。
建文帝送进诏狱一次。
永乐帝,还没把他送进去呢。
李至刚紧张地看着朱棣,等待着对方的雷霆大怒,以及很有可能降临的吃挂落。
朱棣脾气不好这件事,李至刚二十多年前给朱标当属官的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朱老四没有朱老二那么暴虐,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李至刚为墙对面这位胆敢说出如此直白道理的勇士,默默地在心里送上了一副挽联。
好好地在诏狱蹲着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指点江山口出狂言呢?
活着不香吗?
李至刚觉得,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朱棣在下一息,就应该雷霆大怒了。就像是朱棣对待诸如练子宁、方孝孺那般。
轻则诛九族,重则诛十族。
但不出所料的话,很快就出所料了。
李至刚亲眼目睹了一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朱棣脸色难堪归难堪,最后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李至刚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朱棣吗?
这都能忍?
要换做是别的君王,即便是脾气好的君王,听见一个囚犯这样忤逆自己的意思,哪怕对方说的有道理,恐怕早已经大发脾气当场下令诛杀对方了。
李至刚实在想不通,脾气一向不好的朱棣是怎么容忍下来的。
朱棣确实忍住了,不仅没有下令惩罚墙对面说话的人,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李尚书,你是怎么看待这番言论的?你觉得将北平府立为北京后,大明朝廷到底应不应该从南京迁都到北京?”
李至刚心中暗叫糟糕,对面的囚徒刚刚说完那番经济中心与庙堂中心的理论,朱棣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迁都的事,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李至刚很难判断,朱棣此时表面的笑意,到底是不是磨刀霍霍向族谱的前奏。他只知道,这位以藩王之身靠着造反登临大宝的男人是不可忤逆的,而此时,竟然有人质疑朱棣迁都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找死啊!
李至刚急忙答道:“全赖陛下……圣裁,微臣不敢胡乱言语。”
朱棣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不妨随便说说?”
这种语调,让李至刚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李至刚顿时面上冷汗涔涔,连嘴唇都变成紫青色了。
“微臣。”李至刚咬牙说道,“微臣觉得还是应该迁都北京。”
“呵,真的?”朱棣的表情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