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一死,北地汉人的心气就断了,这代表着哪怕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哪怕有着当世最强的帅臣,有着纪律最严明、士气最高昂、战力最强悍的军队,依旧无法光复河朔,直捣黄龙。”
“往后了说,岳王爷北伐功败垂成,女真人入主中原,短短百年,北地莫说幽云十六州,就是两河、山东、河南的汉人,都认金国为正朔了,他们会觉得岳王爷是民族英雄吗?”
朱高煦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不会。”
眼看着朱高煦郁闷生气快爆炸了,李景隆生怕他再拔一次歪脖子树,连忙劝阻道。
“刘伯温便说过,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蛮夷终究是蛮夷,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样,享国不久的,只是暂时改变。”
姜星火反而正色反驳:“不是久不久的问题,这种涉及到大是大非事情,一年、一月、一日、一个时辰、一刻、一息,都不能改!”
“岳王爷就是民族英雄,谁也不能改,谁也改不了!”
朱高煦以手击节,闷声道:“便如祖逖渡江北伐那般,中流击揖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姜星火肃然起身,径直说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荒谬到极点,生活在金国的汉人都认为岳王爷不是民族英雄,便是因为,从古至今,华夏都没有出现‘民族国家’的概念,始终不过是门户私计。”
“而既然是门户私计,既然给百姓传播思维的话语权掌握在耕读传家地主的手上,那么谁给这些地主更大的利益,或者说当原则抵不过异族的利益与威胁的时候,自然就不重要了,而百姓也会跟着被灌输错误的思维。”
“思维这个阵地,正确的不去占领,错误的就会占领,是决计不能拱手相让的。”
姜星火回想起他第六世的时候,曾经写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那位,正在广播电台里宣扬他的“曲线救国”理论呢,不由地深切觉得,自己确实该做点什么。
一介书生,也唯有笔和嘴了。
八次穿越之旅,已经让姜星火明白,凭借着个人的力量想要改变历史的轨迹,可能性不说微乎其微,那也可以说是大约不可能了。
但是,
但是,
出狱了以后,他总得做点什么吧?
难道要厚着脸皮靠大胡子接济,每天主要任务就是像在诏狱里一样睡觉?
还是说,接着去秦淮河上卖词度日,每天主要任务变成跟好姑娘们睡觉?
太腐朽了,太堕落了。
最重要的是,姜星火真的睡够了。
所以,那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在躺平的同时,给自己找点不是那么累的事情做,尝试做出一些改变,不是故意求死却能被动作死呢?
当然有啦!
开喷就好了。
什么封建陋习,什么华夷之辩,什么程朱理学。
管你多少支笔来,我自一支笔驳。
这样不仅姜星火达到了目的,还能给自己过去穿越,心里累积下来的一口不平之气,直接抒发出去。
意难平嘛。
凭什么你们这群虫豸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拿你们的规矩做着表面斯文实则龌龊的事情?
凭什么你们能把压榨百姓说成是耕读传家?
凭什么遇到事情就要苦一苦百姓?
凭什么民族英雄都要被抹黑?
道理,越辩越明。
再过几个月,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书生意气,什么叫做挥斥方遒。
至于要是卫道士们被自己喷急眼了,想玩点真实的,那就更好了。
最好弄死我,让我快点穿越回家,求求了。
就在姜星火难得地思绪活泛时,身边李景隆这时候说道:“这便是华夷之辨了。”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用以区辨华夏与蛮夷。古代华夏族群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而周边则较落后。东周末年,诸侯称霸,孔子着春秋大义,提出尊王攘夷,发扬文化之大义。如楚国自称蛮夷,其后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而郑国本为诸夏,如行为不合义礼,亦视为夷狄。
换句话说,在春秋时代,划分蛮夷与华夏,是按礼法的。
这便是因为华夏重衣冠礼仪,《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蒙古人便是夷狄。”朱高煦毫不迟疑地先说为敬。
李景隆开口道:“夷狄的定义,汉书里应该是最准确的,便是说夷狄披头散发向左开衽,都是人面兽心之辈,与华夏的章服典籍习俗饮食语言都不一样,偏居在北地一隅,逐水草以射猎为生。”
姜星火看两人基本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觉得事情好讲了不少。
其实中国历史上华夷之辨的衡量标准大致有三个标准,即血缘衡量标准,地缘衡量标准,衣饰、礼仪等文化衡量标准。
先秦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华夏礼仪的有无,汉晋以后华夷之辨区分的主要标准是以血缘远近、地缘起始。
这便是因为汉晋以后,在华夏面临严峻威胁时,这种划分可以保护华夏族群的存续。
在姜星火前世,依然有很多学者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理论的影响,认为古代中国没有民族主义,但实际上,古人们民族国家意识最突出的表达就莫过于华夷之辨,华夷之辨存在着深刻的民族主义色彩。
当中原华夏政权不稳,蛮夷入侵之时,华夷之辨的呼声就会高涨,华夷之辨成为汉族政权用来抵御异族政权的强大思维武器。当然了,乱世之中的华夷之辨正如同春秋时期的尊王攘夷一般,并非是大民族主义作祟,亦非歧视异族。
从更深层次来看,华夷之辨的观念促成的是一种凝重执著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凝聚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顽强地抵抗异族的征服。
“华夷之辩,这里藏着的意思就是,到底什么算是华夏,如果夷狄入主华夏,那么只要他们遵循华夏的礼法制度,便是华夏了吗?”姜星火问道。
朱高煦作为一个带有朴素爱国热忱的军人,自然不愿意这么承认。
否则的话,那他们对抗蒙古人的意义何在,难道是推翻华夏吗?
姜星火又提出了更难的思辨问题。
“或者说,举个唐代归义军的反例,当华夏王朝被入侵时,孤悬在边疆的汉人将领带着一小部分汉人和一大部分当地的蛮夷,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再举个刚才提到过的例子,金国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侵金国的时候,汉人为了维护心中的正统,去抗击蒙古人,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大约是嫌两人的脑子还不够乱,姜星火继续问道。
“刚才说的是汉人,如果这人本身是个汉化的异族,连异族语言都不会说,他带着汉人和异族,去抵抗其他异族的入侵,那他算谁的民族英雄?”
三个问题,已经当朱高煦的大脑宕机了。
可偏偏,朱高煦此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明太祖高皇帝,是认元朝为正朔的。”
“那只是为了说明大明是正朔。”李景隆反驳:“太祖高皇帝还说过,胡元入主中国,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
瞧瞧,有些人死了,哪怕躺在棺材里,但他的影响力却依旧无处不在。
朱高煦的大脑彻底过载。
“姜先生,您直说吧,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真的千百年后,岳王爷反而成了什么狗屁阻碍融合的罪人了吧?”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标准。”
姜星火缓缓说道:“这个标准,叫做民族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