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深。
李景隆和朱高煦相对而坐。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
李景隆饮下一口酒,耳边已经依稀萦绕起了前几日姜星火说的那些话语。
“你且说吧。”
朱高煦喝酒如喝水,哐哐便饮了半壶。
李景隆话到嘴边,犹疑了片刻,又饮了一整杯酒后方才说道。
“你知道,姜郎不可能在狱中给我们讲一辈子课,他迟早有一天是要出狱的……而这个日期,很有可能就是明年年初,距今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
按照一般的大赦规律,通常正月改元后,宣布大赦天下,而有些谋逆的罪犯,是遇赦不赦的,姜星火是受到了方孝孺的株连,方孝孺也并不属于谋逆性质。
所以刑部等部门会联合审查大赦名单,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工作,等这些忙完了,才会赦免囚犯,长则两三月,短则一个月。
而姜星火所预估的十五天一节课,一共九节课,是按最慢的时间去预计的,如今已经讲了一节课,还剩八节课。
快的话,可能压根就等不到八节课讲完,大约六七节课的样子,就要出狱了。
所以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就摆到了两人的面前。
出狱后,姜星火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安置姜郎?”李景隆问道。
“你为什么一直不叫姜先生?”
朱高煦的大胡子上淋着酒水,他抹都没抹,反问另一个话题道。
“这个称呼在你心头疑惑很久了?”李景隆笑了笑。
见朱高煦点头,方才回答道:“原因嘛,自然是两个,其一,姜星火比我小了十来岁,你让我叫,我也叫不出来。”
当朱高煦看到李景隆弯起来的眉眼侧面的皱纹时,才隐隐醒悟,李景隆看起来还是一副少年贵公子的模样,可如今,却依旧是而立之年了。
而自从唐朝传下来的习俗,便是长辈称呼晚辈时,唤作某某郎君,亦或是按行几来排,譬如李世民不就是被唤作李二郎。到了宋明这个叫法不多见了,更多的是唤作“某哥儿”,而但也并非没有,相反“郎”其实显得更加重视一些。
“其二,便是我俩早就相识于秦淮,那时候姜星火在画船温柔乡里,便是好大的词名,名妓重金而求不得一词,乃是号称‘小柳永’的。”
朱高煦点了点,宋时正所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能在秦淮河上被称作小柳永,那确实名声很大。
“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不就是杜郎俊赏、豆蔻词工嘛。”李景隆笑了笑,“那时候常以此为典故,唤作姜郎,便也叫习惯了。”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如何安置姜星火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在朱高煦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
“俺一开始想着,不过是把姜先生请入府里,做个谋主,想要什么珍宝美人、骏马香车俺都可以满足……便如道衍大师之于父皇那般。”
朱高煦说的倒也坦然。
“再后来,俺便发现俺看走了眼了,姜先生给俺讲课,俺给的那些银钱,姜先生除了用来贿赂狱卒购买物资外,都存了下来。”
“上次来看姜先生那个堂妹,你记得吧?”
李景隆点了点头,当时是他俩把姜星火送过去见人的。
“姜先生几乎是一个铜板都没留,全送人了。”
“这确实像是姜郎气度。”李景隆微微颔首。
朱高煦叹了口气:“太像道衍大师了,完全不追求普通人想要的锦衣玉食,虽然也不会刻意虐待自己,可姜先生对日常生活的要求,也不过是粗茶淡饭罢了,对于财富也根本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所以你觉得你很难有什么筹码招募姜郎为你做事。”李景隆稍加解读。
“便是如此。”朱高煦又喝了半壶酒,晃晃壶底,“所以俺就想着,姜先生既然无欲无求,俺又不会那么多花言巧语,就得以诚待人,就像是诸葛武侯在《出师表》里说的那般,‘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或许姜先生会被俺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李景隆赞同道:“以姜郎拿出化肥仙丹这件事来看,我觉得,姜郎也有报答你我的意思。毕竟,在他的角度看来,你我二人都是因他加重了罪名,他想用这东西,换得你我建功出狱。”
“俺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忽然看向李景隆:“可是有一件事俺一直没有问你。”
李景隆心头一跳,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第一次俺想偷梁换柱把姜先生救出去,姜先生半路被狱卒弄丢了,那时候父皇提着刀来找俺,俺就是知道不对劲了。”
朱高煦的面色逐渐严肃:“再后来,你就被扔进来了……俺不是傻子,你曹国公堂堂百官之首,哪能莫名其妙地无罪入狱?还有那次大朝会又被与俺一起放出来。”
“再有姜先生讲的摊役入亩,乃至俺上了三次石见银山的奏折被父皇敷衍回来三次,俺便知道,你铁定是父皇派来的。”
李景隆从来都没打算把朱高煦当傻子糊弄,两人之间不提这件事,反而每次一起听课,便是隐约间有了这种不能戳破窗户纸的默契。
而如今这层裱糊了许久的窗户纸,不知为何,被朱高煦突然戳破了。
李景隆叹了口气道。
“你不该问的,问了,你我之间的立场便不同了,也装不了糊涂了。”
李景隆又提起新壶,对着壶嘴闷了一口酒:“我也站不了你的队,争储这件事,丘福这些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能站你的队,甚至王宁驸马这种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武臣也可以站你的队,唯独我这个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不行,你明白吗?”
李景隆和丘福,同样是十个字的封号。
甚至其中,有八个字一模一样。
可就差在“靖难”、“辅运”这两个字上,决定了丘福可以大大方方地支持朱高煦不受到任何猜忌,而李景隆一旦在争储问题上做出抉择,别说是表态,就是暗中帮助,都会惹来朱棣的猜忌,继而导致曹国公府阖府近千口抄家灭门。
朱高煦等他说完后,方才说道:“你站不了我的队,但你能上俺的船。”
李景隆放下酒壶,重重地砸在案几上。
他的眉头拧的紧紧的,看向朱高煦。
“你是说?”
朱高煦干脆点头:“便是如你所想。”
“殖民海外,甚至海外建国,你真的心动了?”李景隆有些难以置信。
朱高煦凭什么会放弃极有可能到手的太子之位,放着好好的大明帝国不继承,反而跑到海外去?
“不是俺心动,而是俺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朱高煦死死地盯着李景隆:“曹国公,你是知道的,支持俺当太子的,都是武臣,这帮子军中宿将跟俺在靖难的时候一起出生入死结下的交情。”
“大明要是不打仗,用文臣治国,不需要数载,此消彼长之下,俺大哥本就有法理上的优势,到时候俺现在维持的这点微弱优势,很快就会消失。”
“那你说怎么打仗能轮到俺来独当一面的建功立业?立下那种足够堵住所有人嘴的泼天大功?”
听到这个问题,李景隆不禁蹙眉。
朱高煦在靖难时的功劳虽然很大,但都是作为“将”这个角色所立下的,其人为“将”自然天下无双,可为“帅”恐怕还不如自己。
毕竟,光是调动十万人以上大军的行军路线、沿途补给、后勤运输等等事项,恐怕朱高煦就难以胜任了。
这些事情,还真不是有几个老练的文书或者宿将保着,就能稳稳当当地完成。
这些说起来是纸面上的事,可落到实处,那就是六位数的人口,每个人的嘴和腿,都是会自己动的!
同样的行军规划,在不同的天气,需要准备的各种后勤物资更是千差万别,譬如在盛夏时军队不能冒着烈日行军,需要错开时间早晚行军,同时需要准备降暑的饮品,或是大锅炖烂的酸梅,或是绿豆,至于祛暑避瘴的药材更是得提前准备好。
这些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却会切实地影响着部队的战斗力,主帅即便不是亲力亲为,也是要心中有数的。
若是一个普通的现代人来了,其实只需要体验当导游带着几十个人的旅游团跑一天,就能知道自己大约有没有带队的能力了。
几十个人尚且会不听指挥四处乱跑,心思各异的同时有着各自不同的诉求,如果几十人变成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万人、几十万人呢?
那难度系数是翻倍增加的。
而朱高煦显然不是一个具有统筹规划十万人以上吃喝拉撒行军结寨打仗撤退的能力的帅才。
而且话说回来,即便是朱高煦有这个能力,也轮不到他来施展。
真要是打安南,打日本,打蒙古,排在他前面的帅臣两三个呢,怎么都轮不到他。
如果朱高煦无法证明自己不只是猛将,而是有着独当一面能力的帅才,那么在朱棣心中即便是再喜爱,恐怕也就是喜爱而已。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棣之所以会亲自挂帅五征漠北,原因不就是丘福、朱能先后逝世,张辅威望尚且不足,以至于朱棣没有帅臣可用,不得不以皇帝之尊亲自领兵北征。
所以,朱高煦既然在勇猛上已经做到了极致,能继续从这条路上加码的,便是成为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帅臣,这种帅臣绝不是挂个名字然后让丘福、朱能去做实际负责统筹全局的副帅,而是真正的独当一面。
只有如此,朱高煦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才会从跟他一起出生入死备受喜爱的二儿子,变成不可或缺的国家柱石。
显然,如果是正常途径,朱高煦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