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们又觑了金幼孜的护卫,有些眼馋地说道:“不如我们一起走回头路,也互相有个照应。”
童信等人对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应?
怕是带了四个拖油瓶才对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于人,还说的好像双方互惠互利一般,这些儒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虚伪至极了。
“你们先如实告诉本官一件事,再说其他。”
金幼孜反而摆出了一副当官的气派,没有理会士子们的请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士子们对视一眼,旋即有人说道。
“大人你且问吧,但凡知道,我们知无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马上捻了捻稀疏的胡须,问道:“那你们可知道,为何沿途有这么多弃婴?”
听到这个问题,几名士子迟疑了起来。
童信带头按住了刀柄。
“我们说,我们说!别动刀子,有话好好说!”
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几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说道。
“当先一个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实是负担不起养孩子的。”
“为何负担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问底,问清楚弃婴这件事。
“因为粮食不够。”士子的回答倒也干脆,“年年粮食都不够。”
“松江富庶闻名天下,粮食怎么会不够呢?是因为朝廷的赋税重吗?”
士子恳切答道:“朝廷的赋税确实重,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给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里的,也就勉强够糊口,养孩子就远远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见话题以及说到了这个,不给眼前这位朝廷命官解释清楚,自己等人是别想跑了,四名士子干脆耐心解释了起来。
“不是说这田在谁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归谁的……官府的黄册和鱼鳞册上,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农,可实际上不是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朱棣插话问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驴的主人,他详细说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签了私底下的契约的,按手印的那种,其实都是乙的田,但名义上是甲的,便是所谓的‘寄托’,跟单纯的佃农比,没有那么苛刻。”
朱棣恍然,这便是官府那里双册登记的不是佃农,是自耕农,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形式的佃农。
金幼孜思维敏捷,针对这一点,接连提出了两个疑问。
“其一,若是佃农伪装成自耕农,以前的徭役怎么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着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田产出去租赁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损失吗?”
士子无奈道:“这俩问题,都跟宗族是绕不开的。”
“怎么说?”
“地方上的里长,其实都是一个宗族里的人轮流做,表面上这人在官府那是里长,要负责组织徭役、收税,可实际上没准在族里就是个木偶,真正说话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经意抽出的闪亮刀锋,咽了口唾沫,士子继续勉力来言:“所谓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组织村里丁壮子弟专门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没关系,有人会顶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干活就行,谁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压根无从确认。”
“那甲呢?负责耕田就行?”
“当然不行,要给族里交一笔费用的。”
金幼孜点点头,田地归属使用以及徭役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样很多,从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说无懈可击。
田地在官府登记那里就是甲的,也确实是甲本人在耕种,服徭役官府懒得管,那也就真的没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为威慑,在这个时代,普通的农人有着宗族身份后,也确实无法反抗传统宗法制的强大力量。
那么第二个关于田地租赁、转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应该都保存在宗族里,就算拿到了,想要转租也是千难万难。
没人会跨着村子跑到你这里来,就为了租你这几亩地种。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个宗族的,知道这里面的猫腻,既然有着稳定的规则存在,也不会有人去租赁,否则自己一家就要遭受来自宗族的打击报复。
而且老婆孩子热炕头,勉强能活着,谁愿意去反抗呢?
实际上,受到战乱影响的时间越短,宗族这种固定的基层组织形态就越容易稳定下来,甚至稳定到了僵化、压抑的程度。
族老们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权力,这种论资排辈的现象,就会在宗族里持续下去。
连大灾都很难摧毁宗族这种组织形态,除非遇到了大的战乱,大到天下分崩离析,家家亲人离散的那种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这种情况。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云之地的汉儿,从辽国开始,到金朝、元朝,已经与南方隔阂数百年了。
这种隔阂,不仅体现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种庙堂利益、经济交流、文化差异上的全面隔阂,也绝非大明开国短短数十年所能弥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军头、地主们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话题说回当下,金幼孜复又问道。
“只是因为养不起,所以才有弃婴的吗?”
“有的也不是因为养不起,还有一个原因,挺重要的。”几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说。”
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来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书的,好歹念个一两年,才看得出来是不是个读书种子……谁家都不认命的,总要试一试,可这试试的成本,就得普通农人倾家荡产了。”
另有人接话道:“便跟赌徒一般,有的农人,养废了一个,便想供第二个去念,踏上那条直上青云的路……直到最后彻底断了生娃娃的念头,或是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竟是倔驴主人触景生情。
“行路难,行路难!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若是我没侥幸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时朱棣胯下的倔驴也跟着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鬓毛。
话说到这里,弃婴的事情,连带着真实田赋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双方本该就此别过,金幼孜又没答应他们回答了问题就跟他们一起走回头路。
然而这时,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却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童信揭开裹着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唤周围忠义卫的骑兵前来护驾。
旁边的几名侍卫也拔出了刀,还有人给朱棣让了马……队伍其实是有马的,只是几名护卫骑着,朱棣开始非要骑骡子。
朱棣听了听马蹄声,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没有甲骑,都是乡间的驽马,一共就三五个人。”
金幼孜一时愕然。
老行伍了这是,临阵经验丰富到令人发指。
光是听声音,就能把来人的数量实力判断出个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乡间的几名健壮农夫,手里的“兵器”也不过是寻常农具罢了。
当先的一名年轻人看起来跟几名士子极为熟络,他下马行礼后,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说道。
“几位同学,在村里作乱的官军有马,我怕你们跑不过被追上,不如赶紧与我回村……村里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军也硬啃不下来的,比你们在外面乱跑强多了,快跟我回去吧。”
见年轻人说的恳切,话语间又颇有几分道理,几名士子竟是犹豫片刻后,自觉不自觉地跟上了他和同来的几个农人,向前走去。
“我们也害怕得紧,不如带上我们如何?”朱棣忽然骑在驴子上说道。
驴子打了个响鼻,似是也赞同起了朱棣的意见。
那乡间土豪作态的年轻人,眉宇间笼罩了一丝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个也好,十个也罢,都一样的!”
“且随我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