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中的一个小女孩拿着一块碎皮子,正用手指撕着皮上没有清理干净的脂肪。
那些干掉的脂肪碎片被小心翼翼撕下,塞进嘴里,她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笑容,好像吃着什么美味的零食。其他孩子也凑过去想要,被一把推开。
但是他们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像水里的珍珠,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比阳光都灿烂。
安以农看着这些什么都不知道,拿着骨头在巷子里疯玩的小孩,忽然有了极其‘恶毒’的想法。
他想把这些小崽子刷洗干净,送进学堂,接受知识的洗礼,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拿着骨头在街上追逐打闹,也没机会撕着皮毛上的脂肪碎片吃,然后重复父母辈的一生。
“糖,就是一种很甜的食物,像蜜瓜一样甜。”安以农拿出一些麦芽糖碎块分给他们,又示范怎么吃糖。
要张开嘴,小心用牙齿咬住,含在嘴里慢慢舔,让糖慢慢融化。如果觉得融化得太快,就含在舌根下。
糖原来的主人低头看安以农的嘴唇,饱满的红色嘴唇像是熟透的浆果,牙齿是小溪中冲刷得很干净的白色玉石,融化的糖块散发着甜香,然后他的眼睛就眯起来,仿佛得到了什么珍宝。
安以农吃糖的样子就是最好的宣传。
小孩们好奇地将手里的小糖块放在嘴里:“哇。”
他们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像吃到了全世界最美的食物,再看安以农手上的糖块时,眼睛都转不开了。
“还想要吗?想要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在现代,有些孩子不喜欢甜,不吃糖,但是这个世界的孩子没有这么奢侈的‘喜好’。所以安以农用一点糖就能吊来一群孩子。
安以农借县丞的口问了一些常规问题,比如一天吃几顿,都是吃什么。
还有家里用水怎么样,打翻水桶大人是骂一顿还是揍一顿。生病了有没有郎中过来,家里都有几个兄弟姐妹。
又或者问他们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吃面呢,又是什么时候。
他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方式问他们这些问题,孩子们也是有一说一,一点不隐瞒。
充当翻译的县丞越问越感觉到不对,他是定沙县难得的读书人,并不傻,他心里一琢磨就知道新来的知县是在问什么。
他哪儿是在问小孩吃什么洗几次澡有几个兄弟姐妹,他分明是在问:你们过得好不好?有多不好?为什么会不好?
土地被大地主瓜分了,水源被控制,连工作都被这些大户左右,定沙县的百姓喉咙被卡死了,他们怎么能好?而这些孩子的家庭,是城里过得最不好的一群,他们从事最累最脏的活,却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
所以孩子的回答也就显得格外残酷,他们……并不好。
县城里普通的小老百姓,一天能吃两顿,一顿干的,是高粱饭或者豆饭,一顿湿的,是高粱粥或者豆粥。偶尔能加入蔬菜、鱼干(本地淡水湖产的)或者鸡肉,算是丰盛。
但是这些孩子他们一天能吃几顿却要看父母能不能赚到钱或者打到猎物,如果没有,就得饿着等。猎物多的季节他们可以吃到肉,但是到了冬季,很多人却可能被饿死。
他们家里往往都养着羊,由大一点的孩子带出去吃草,但是最后赚不到钱,也吃不起羊肉。倒是那些羊毛可以留一点下来,就是全家的冬被。
这些孩子还告诉安以农,他们家里几口人往往就睡一张床,盖一层被子。有羊皮被子的人家尤其如此。因为定沙县温差大,夜晚不一家人挤在一起盖厚被子,可能躺下就起不来——冻死了。
至于洗澡,有几个孩子连洗澡是什么都不知道。
据说他们一年才会洗那么几次,比如重要的节日,或者要和重要的人见面了,才会洗一次,一般选在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这样暖和。
还有就是生病的时候,需要擦洗身体,驱逐诅咒和疾病。嗯,他们生病很少找郎中,多数时候找巫师驱邪,因为巫师要的钱少一点。
安以农越问越细致,县丞越翻译越心慌,他眼睛转动,偷偷摸摸将某一句回答修改,不料安以农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表情是在笑:“刚刚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冷汗蹿上县丞的背,他甚至不敢确定这是一种试探,还是真的不知道。县丞倾向于前者,所以他乖乖翻译,不敢有丝毫遗漏。
“你是谁?你干什么?”安以农正问着,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一个汉子,他直接抱起里头一个孩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安以农愣了下,因为他没听懂这是什么,紧接着旁边的县丞就叽里咕噜一段话,似乎在斥责这个男子。
男子脸色一变,看安以农的眼神复杂了很多,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排斥、畏惧和愤怒。但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带走了他的孩子。四周围其他人也走过来,带走那些孩子。
“你说了什么?”安以农问县丞。
“我,我只是告诉他,不要对大人无礼。”县丞说。
“所以你告诉他我是知县了?”安以农缓缓扫了县丞一眼,县丞干笑一声。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汉子的背影,就算听不懂他的话,他也能感觉到,对于他这个知县,对方抱着一种敌视仇视的态度。甚至他环顾四周,其他已经围过来的人的眼里是差不多的情绪。
定沙县的这些穷人,不信任、仇视他们的官府。
“他们也曾向之前的知县求救,但是反手就被那个知县卖掉。告状的人都死了,家里的父母孩子没人看顾,也死了。”知道部分真相的顾正中说。
“你要面对的,不只是金白两家,或者其他大户,还有这些受过伤害所以并不信任你的你想要帮助的人。”
安以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那些恶霸会阻挡你,这些穷人,也会阻挡你。这个县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则,也习惯了自己的规则,你是唯一的外人和闯入者。”安以农对自己说,他好像透过这个城市看到那些盘根错节笼罩着整个定沙县的势力。
它们冲着他肆意嘲笑。
“这战书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