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却得了王妃与两位夫人的夸赞,让探春心里如何不高兴。
这会子探春就将一对金镯子摘下来搁在案上,自己接过一个婢女手里的铜夹子:“这位姐姐,让我来烤两片儿试试。”
人聪明就一通百通,她试探着烤了两片肉,都很是成功。探春立刻就觉得自己行了,连声问道:“你们想吃什么,我来烤!”
黛玉也暂时抛了心事,指着茄子道:“三妹妹,我想吃点烤茄子。”这里的烤茄子不是切成片的,而是对剖了一分为二的茄子,提前用调好的酱汁腌制过了,搁在铁丝网上,稍一烤就汁水饱满。这样的新鲜菜蔬,在冬日里比肉还贵。
倒是林姜看着茄子容易想起太上皇,不肯吃,就换了一样:“我想吃点辣的,烤点青椒吃吧。”
探春觉得没难度:“你们怎么倒像两只鹿?只吃些素菜。二姐姐,你要不要吃块好羊肉?”
迎春含羞点点头:“我,我想多放点粗盐,方才那块有点淡了。”于是连惜春也跟着要吃的。
探春一一接单,忙的风生水起。
绍王妃自然跟魏夫人和吴老夫人一桌,此时魏夫人正巧看着这边,探春的顾盼神飞就落在了她的眼里。
又想着方才探春所做之诗词,也算是出类拔萃的,竟比许多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还要强——没错,在魏夫人眼里,贾家只是武将世家,可不算什么书香门第。
魏夫人就出言道:“这贾三姑娘也是个出挑的。”
绍王妃也看了一眼,然后略微一垂眸:“是好姑娘,只是有些可惜。”
魏夫人有点诧异:“旁人论嫡庶也罢了,可王妃在家时,对几个庶出的姊妹,从来是不问出身只看脾气是否合得来,怎么今日倒感叹起贾三姑娘可惜来了?”
王妃看了嫂子一眼:“我是不论,所以照样点她的诗有魄力,有骨气。可世人皆论嫡庶,所以我才觉得她这个姑娘可惜。”
因姑嫂关系亲近,绍王妃也不避讳,直接问道:“方才嫂子赞她好,必是想着家里的几个年龄相当儿郎的婚姻之事。可嫂子可曾想过与嫡出的子孙作配?”
魏夫人语塞,然后摇头:“还是王妃看的透彻。”
方才她想的是将探春配给她养大的一个十来岁的庶子,那孩子早没了亲娘,跟着她长大,比别的庶子都亲近,所以总不想委屈了他,看着个好姑娘就惦记一二。
叫绍王妃这样一说,魏夫人也就察觉,她膝下不但有庶子,还有嫡出的孙辈,也有到了娶亲年纪的,可她确实没考虑探春。
为的,也就是庶出二字罢了。
绍王妃看探春烤肉有趣,也去了自己腕上的一对白玉镯,亲自拿起了紫铜的钳子,然后对魏夫人道:“观文观字可见其人,这贾三姑娘,是个有主心骨的,将来必能掌家,要是嫂子看中了也很好。”
她是知道魏夫人膝下那个庶子的:魏夫人自己的两个嫡子都年纪大了早做官娶妻各有前程去了。于是魏夫人养了这个姨娘早没的庶子倒也很是真心,那孩子学问人品也都过得去,将来有嫡母嫡兄的帮扶,这孩子或许也能有出息。
绍王妃想着,若是魏夫人看中探春,也好。据她所知,荣国府嫡出的女儿都送到宫里当女官,估计也不能给庶女找到什么好婚事的。
倒是魏夫人想了一会儿,却又只是一笑:“罢了,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我看重人家姑娘的人品只怕也不中用。”
她已经记起,长子跟她说起过宁荣二府,言辞间并无多少褒义。
绍王妃再是幽幽一叹。
方才她的可惜二字,又何止说的嫡庶!
据她看,贾家这几个姑娘都不错,可惜家族日益衰落。荣国府名声还凑活,偏生两个姑娘是庶出,宁国府那个倒是嫡出了,可京中有头有脸正火热的人家谁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谁愿意跟这样的人家做亲家。
就连她自己设宴,请帖也只肯下到荣国府去。
吴老夫人年老,耳朵也有些背,况且王妃魏夫人姑嫂自然有私房话,所以她只是坐在对首,让丫鬟给她烤点好克化的东西吃,并不掺和两人的低声交谈。
还不时让丫鬟把烤好的兔肉送给自家孙女那一桌并林姜那一桌吃去。
林姜忍不住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偏这话又让襄王郡主那桌听去了,郡主第一个起立:“叔祖母,有没有好酒?”
绍王妃失笑:“你看看你的打扮,世外高人似的,怎么还要酒吃,难道不怕道尊怪罪?”
襄王郡主笑嘻嘻指了惜春道:“她穿缁衣还吃肉呢。”
惹得众人又是一场笑。
绍王妃命人上了酒,却只搁在了长辈们桌上,给姑娘们上的都是果子露。
“你们年纪还小,今日想在这里放开喝酒是不能够了。”绍王妃笑道:“待五年十年过去,你们在座的都出了阁,我再请你们来喝酒赏梅如何?”
一提出阁之事,姑娘们当然都不好意思,也就没人再闹着喝酒了。
其实京中闺阁姑娘们,都有些怕出阁。
因为她们亲眼看着嫂子们婶子们在家里立规矩,看着她们为了妾室烦恼,为了家计烦忧,为了家长里短怄气,有时候她们觉得嫂子们简直跟嬷嬷们一样啰嗦事多。嫩荷花一样的少女,是害怕自己变成这样的。
就像宝玉说的,女人出了嫁变成鱼眼珠、但不是因为女人自愿,而是珍珠脆弱,光华没有人呵护难免就褪去。
可看着绍王妃,她们忽然觉得出了阁也可以过得很精彩,过得很快意,甚至还少了闺阁里头的腼腆规矩,可以自己当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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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林姜跟黛玉坐一辆车,三春姐妹一辆车,俱是朱轮华盖车。
探春依着靠枕,心中还是难平激动,绍王妃过得,是她从未想过的,还能这样快活的人生。
连迎春惜春都被激发了一点点活力,这就是绍王妃的魅力。
三春的马车上谈论的都是绍王妃,而林姜问黛玉的则是今日出了什么意外。
在听说黛玉居然撞上了美人世子爷后,林姜十分诧异,然后又安慰黛玉道:“这必然是个意外,绍王妃连宫中太后寿宴都避嫌,生怕惹得她家世子发病,更不会在自家安排此事。”
黛玉颔首:“我知王妃必不是这样的人。而我瞧世子本人也并非故意,当时连他也惊住了,还把我认成了……”想起那句世弟,黛玉倒是撑不住笑了。
林姜想象一下世子爷当时的情态也觉好玩,然后点头认同黛玉的观点:“世子是个好人,必不是故意唐突妹妹的。估计他现在心里只想着怎么跟妹妹道歉呢。”
估计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太医院又会多见几次送道歉礼的世子爷了。
君子慎独,唯有私下里还是君子的人,才当真品性端正。
而黛玉和林姜,碰巧就见过周黎蘅私下的举止——便是没有任何好处,顶着跟皇子撕破脸的风险,也要行心中正道,做正确的事情,维护不相干的人的名誉和利益。
这样的品性,足以让人信任。
所以黛玉今日虽然吓了一跳,但却并没有生气。她一眼看出,周黎蘅绝不是知道这外书房有许多姑娘而故意闯了来的。
从前隔着墙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如今一面之缘后,黛玉更是笃定,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林姜总说绍王世子是个纯善之人。
他的眼睛又美丽又温柔,带着冬日阳光一样的暖意,湛然如洗坦荡如斯,无一点不可对人言说的阴暗。
黛玉骤然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回儿神,不由面上飞红。
还好天色渐晚,车里也不甚亮,想来姜姐姐应该没有看到吧。
其实林姜看到了,只是装作托腮出神没看到,心里却十分惋惜:今日往绍王府这么一走,她深觉绍王妃为人绝妙,又听黛玉说起居然天缘凑巧就遇上了周黎蘅——这让她陡然发现,美人世子爷跟林妹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生周黎蘅有病,还是一种京城公认的不能说亲的怪病。
林姜想想都着急:他到底啥病啊,什么时候再发作一下,我好去亲眼看着,争取给他去了这个病根。
——
此时不光林姜在着急,绍王府一样急。
绍王妃在宴席散场后,才听杨女官说周黎蘅居然跟黛玉偶然碰了一面,惊诧的不得了。
“这是怎么说?遇上了?怎么会遇上?哪里来的这样凑巧的天缘?”绍王妃惊得连发四问。
杨女官也磕糖磕的神志不清,只道:“王妃没亲眼见着,两人这样脸儿对脸儿一站,那真是连廊下的花草都没了颜色了。”
绍王妃露出羡慕之意:羡慕杨女官在第一现场。
然后又担忧道:“你看蘅儿没有发病的意思吧。”
杨女官摇头:“想来是宫里有要紧事,世子爷拿了御赐的书就匆匆又走了。”
绍王妃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孩子,想必又在宫里动了善心,估计是皇子们之间又有了龃龉。”
纤细的长眉蹙起:“宫里也真是够乱的。其实打过年出了大皇子妃的事儿,我就不想再叫蘅儿入宫去读书了。偏生王爷不肯,只说正该趁现在的夺嫡乱局初露的时候叫蘅儿去历练一二。唉,真让人担心。”
杨女官无话可劝,其实也不必劝。
她知道,其实王妃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呢,世子爷将来既然要做正经亲王,接过绍王府的荣光,那就要走这条路,就要学会辨别宫内是非却又能独善其身。
正如农户要会种田,铁匠要会打铁,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安享富贵而不付出一点劳动的。这明辨宫廷情势就是皇室宗亲,尤其是想要体面想混的好的皇亲国戚们,必备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