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出神,直到一溜儿风钻进来,她这才往后躲了躲。皇上就扣上窗子,伸手扯了榻上叠着的绒毯来给她盖上。
然后开始有点发呆:“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姜恒撑不住笑了,提醒皇上道:“特开制科……臣妾倒不知道,什么是特开制科?”
科举里的恩科她知道,多是国有大庆,就在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外,再加一次考试,让举子们多一次考中的机会,是为恩科。
皇上被她提醒,重新找回了程序,就道:“也难怪你不知道。制科极少开的,用以选非常之才,跟以往的科举考的经义题目都不同,是朕来命题选特用之才。从前皇阿玛在位五十年,也只开了一科而已。”
姜恒闻言心道:这就是特殊人才特殊选拔?
皇上要真想建水师,筛选对海防精通之人,制科无疑是最好的法子:毕竟在时人看来,科举是唯一一条晋身大路,不是说偌大中华,没有如戴梓般的奇才,而是许多人才都被认为是不入正途主流,默默无闻而已。
其实除了极个别的真正学者是以钻研经书古义为爱的,其余科举人眼里,正途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能为官为宰。
若是特开制科,只主考海防、水利、机械等专业,保管相关人才就会蹭蹭往外冒。
就像姜恒在前世听过的玩笑,要是足球踢得好高考能加分的话,国足的水平可能没几年就上去了。
正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姜恒好奇问皇上:“先帝爷的制科,选的是什么样的人才呢?”
皇上道:“皇阿玛开的是博学宏词科。”就是选拔文艺水平高的,会作诗作文的。
“那会子三藩初平,皇阿玛需修前明史书,故而开此一科,特召些精于词章的人进京。这些人还不只限于举人,可由各地科道官、四品以上官员举荐。”
皇上显然早有打算:“朕开制科,自不会是博学鸿儒科。必得敦崇实学,能于海防事出力的人才好。”
姜恒举起茶杯:“那臣妾敬皇上一杯,皇上这一科必广纳英才。”
皇上不由一笑举杯,当真与她碰了一下,然后喝了几口,反过来嘱咐她:“虽这酒水淡的很,也别喝多了。”
姜恒:……这人真是醉了。
秋雪让小厨房熬得醒酒汤到底也没派上用场。
屋里只有皇上和贵妃,熬好了汤药秋雪也不敢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娘娘自个儿出来了,笑着对她摇手道:“罢了,皇上已经睡着了,先温着吧,要是起来难受再喝。”
姜恒边说边把自己的小怀表拿出来,快到儿子放学的时间了。
“后殿生好火了?他一向喜欢踩雪,回来得把一身都换过烤一烤才行。”
“娘娘放心,都已经生好了。”
皇上醒来的时候,天儿已经黑透了。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时之感,好似这一世是茫茫然南柯一梦,他仍旧是魂魄飘在空中。
直到听到外头熟悉的笑语声才心定下来,觉得自己是个真身。
外头的笑声是细细小小的,皇上坐起来,黑暗里碰的炕桌上茶盏响动。
姜恒原带着六阿哥在外间玩扭蛋机,听到屋里的声音,就亲手托着一盏灯,往里头走去。
帘子掀开,倾泻半面光晕。
皇上就见光影里,她闪身走进来,帘子放下,她周身所在又变成屋里唯一一团光。灯烛中,笑容甜的与初见一般,依旧让皇上心里一动。
像是黑夜里划过来的一艘小舟。
姜恒都走到榻前了,见皇上还是坐着不动,就问道:“皇上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皇上这才站起来,自然接过她手里的灯来拿着,然后仰了仰头:“朕手里拿着灯,你给朕把纽扣系上。”
姜恒摸索着系纽扣,又听皇上道:“朕今日跟他们喝的略多了一点。”顿了顿又道:“打小时候起,朕喝多了就容易多说,话多就出篓子。因此越发不喜饮酒。今日喝多了,怕去旁的地方失态,就来了你这里。”
姜恒系好最后一枚扣子,仰头莞尔。
六阿哥在门外等着,给皇阿玛请过安,这才继续坐回去扭球。
如今这个扭球机已经不再是涂着各种颜色的实心儿木球了,而是中空的球,每一个打开,里面都会有一个字儿,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或者一块油纸包着的糖。
当然,糖的数量很少,算是奖励,绝大多数还是知识的粮食。
姜恒原本做这个,是靠偶尔能扭到糖果哄敏敏认字算数的,然而六阿哥继承了姐姐这个扭蛋后,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他扭到糖倒是会放在一旁,扭到一个不认识的字才激动起来。
皇上看小儿子在一旁玩,就边喝茶边道:“十四也是,把敏敏接走两日了,还不送回来!”
六阿哥这才回头,支持道:“对,把姐姐送回来!”
姜恒笑道:“十四福晋今儿进宫说了,明日万寿节,将敏敏一起带进来。”然后转头安慰儿子道:“等咱们六阿哥大了,也可以陪着姐姐出宫去各伯叔府上玩了。”
听她还是叫六阿哥,皇上不由道:“朕不是给他择了‘苽’字为小名?”
姜恒笑道:“臣妾是叫惯了。”且她管儿子叫苽苽的时候,就总觉得再唤一只鸽子咕咕咕的,敏敏更是,哪怕知道苽字儿怎么念,也总叫弟弟瓜瓜。
一时宫人摆上饭来,简单用了一点儿,想着明日大宴,两人依旧早早歇下。
“皇上睡吧,明儿您得早起。”群臣要早起往九州清晏给皇上贺寿,接受跪拜的皇上也要早起,单穿那身厚重的吉服袍就得折腾一会儿。
然而皇上下午睡饱了。
此时睡不着,就开始转过来跟姜恒说话,于被子中找到她的手拍了拍道:“弘历那件事,朕还未与你敞开说过。那孩子烧了你送的生辰礼这事儿,实是不懂事,你不要伤心。”
弘历对永和宫有意见,在姜恒看来再正常不过了。
永和宫和景仁宫,就像两个在竞争史上最大项目的公司,谁得了这个项目,那是真·从此家里有皇位要继承;谁失了这个项目,就是个退休养老的结局。从此余生就看对方心情好不好,给不给一碗安稳饭吃了。
这样的情形,弘历对永和宫有极大的竞争感和敌意,姜恒都是很能理解的。唯一让她意外的,就是她以为弘历跟熹妃一样,是个很沉得住的孩子。就像是未来的乾隆帝,能够把大臣们摆弄如偶人。
还是年轻吧,还没有磨练成政治的机器,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因此姜恒只是有点心疼小船。
见她没说话,皇上又靠近了些,低声道:“朕没有叫弘历来给你请安认错,是有缘故的,不是朕偏袒他。一来,他已是指婚的人了,不好单独往后宫来;二来,若是他来磕头认罪,这事闹到明面上来,就……”皇上叹口气。
姜恒其实明白。
六阿哥还没长大,未见人才如何。因此皇上再生气,也是不可能完全放弃弘历这个曾经选中的继承人的。
既然对弘历还有指望,就不会把这件事挪到明面上,让弘历跟永和宫彻底闹僵了。否则将来,敏敏和六阿哥还要在哥哥手下过活,如何能好过?
皇上心里也为难的很。
姜恒就安慰道:“皇上不用跟臣妾多说,我都明白的。”
皇上心里很是安慰:还好,她是懂得。从不自伤自感,也不为难朕。想起弘历竟然烧了她送的生辰礼,皇上心里是真的堵心。这是朕还在呢,要是他不在了,弘历性子上来,会怎么对弟弟妹妹?
虽不让他来永和宫请罪,但皇上心里已下定决心,将来几年一定要把弘历的心思扭过来。若不能……
皇上先放下这事儿,跟姜恒说起了另一事。
“还有一件要紧事,朕得提前跟你说”
都快睡着的姜恒:……皇上您再不睡觉,我可是要伤心了。
人都说有的孩子夜猫子难带,因为白天的时候睡饱了,晚上就不肯闭眼,总是缠着人要说话要玩。
但姜恒很侥幸,带了两个孩子都没有这种经历:敏敏是天使型宝宝,低需求很自足,曾经就有皇上还没开始哄女儿睡觉敏敏就自个儿趴在皇上手上睡着的事儿。六阿哥倒是高需求孩子,但他昼夜作息极正常,天生的上书房料子,早上起得早晚上睡的也早。
且他们身边一直跟着人,姜恒还真没有过被孩子缠的没法睡觉的经历。
结果好嘛,两个孩子都独立睡觉了,她今晚倒是破天荒的觉出了带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的艰难,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
她明天也得早起大忙一日呢!
姜恒忍不住伸手过去拍了皇上两下,想让他入睡。
然而接下来皇上说的话,却让她立刻停了手,甚至在帐子里坐了起来。
“等朕的万寿节过去,就给敏敏种痘吧。”
姜恒原想着等皇上万寿节后,再找个机会好好跟皇上说,此时听皇上主动提起来,连忙坐起来,复拉着皇上的手道:“那臣妾之前给您提过的牛痘,能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