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皇子一人一桌一椅,站在自己的考位后头,等待皇上出题。
皇上便命题,令他们三人先默写一遍《尚书》里的《皋陶谟》。
这是三月前弘历和弘昼学过的文章,皇上过了三个月再考,有些突击的味道。
弘历弘昼倒都还记得,因师傅讲这章讲的格外细致。
毕竟《皋陶谟》,是《尚书》中著名的‘两典三谟’之一,里头记录的都是君王治理天下之道。比起旁的仁义礼智信操行文章,皇子们显然更应该学习这些为君的品质德行。
换句话说,《皋陶谟》就相当于课本上的重点,要是上书房每年有期末考试,考一年学过的所有文章,这篇《皋陶谟》也得是必考题。
因此皇上虽是突击考试,却也不算多为难儿子们。
很快三人就都动起笔来。
弘历第一个写完,检查过一遍后,就走到御座前交上自己默写的《皋陶谟》。
而皇上此时正在看着弘时运气。
四书五经乃基础中的基础,五经中《尚书》与《礼记》,又为宫廷皇子教学中最为重要的两本。
姜恒曾经出于好奇,把上书房教授皇子们的课程及顺序要了来看过。
发现大清皇室的教育理念很像红楼梦里的贾政:“读三十本诗经也不中用,先把四书背熟讲明。”
皇子们六岁上书房,到八岁这两年在经史学问上只讲四书。
其实《四书》里除了孟子和论语字数上万外,其余两本都只有数千字。这样薄薄的课本,要大儒讲师们讲足足两年,正是要将原文和历代先贤注释都讲明,让皇子们吃透其中的道理。
之后又会细讲五经。
十岁时,皇子们才能从上书房基础班毕业,来到高级班,日常课程除了继续温习四书五经外,还加入了骑射、书画、数算、庶务、策问等拔高课程。
闲话扯远,只说这四书五经的原文,都是皇子们功课里基础的基础。皇上的原意是先考默写原文,之后再抽重点片段出来考他们写策论,看他们对文义理解如何的。
谁知弘历和弘昼都在顺利默写原文,倒是弘时当场给皇上表演了一个大汗淋漓甚至抓耳挠腮。
显然连原文都忘记了!皇上如何不生气。
要弘时来说,他也委屈死了:弘历和弘昼是今年才开始念的《尚书》,那正是新鲜热辣着呢,肯定背的很熟啊。
但他的四书五经课基础班早已毕业了,如今皇阿玛指了好几位单独的师傅,轮着给他上各种拔高课程,甚至连天文地理都要学,给弘时学的一个头两个大。虽说剩下的时间,依旧叫他原来的师傅带着他复习四书五经,但哪里就这么正好能复习到尚书这一章?
且弘时自打额娘齐妃被送到圆明园后,一直心里七上八下的,很难静心于学业。
尤其是现在,圣驾已经到了这圆明园,想着久已未见的额娘就在这园子里,弘时更是热锅上蚂蚁似的想去探望,也好问问额娘,到底是怎么惹恼了皇阿玛,他才能有理有据向皇阿玛求情。
偏生皇上允许弘历弘昼各自回去看生母,就是没吐口让弘时去看齐妃。
这给弘时急的,这几天心里就这么一件事,早把功课忘到了九霄云外。
或许有的人是过目不忘的记忆,但绝大部分人还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弘时正在划船急退。
这不,皇上现在就盯上了他这艘嗖嗖退的小船。
皇上在看弘时抓耳挠腮默写,弘历却在交卷的时候看见了皇上案上写的字。观其笔墨是皇阿玛日常练字放松时写的。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这是陶渊明的诗词。
素心堂……是坦坦荡荡馆信嫔娘娘住的房舍。去岁皇阿玛带他们来圆明园时,也曾游览过园中各院,弘历记性好,记得很清楚。
陶渊明的这首诗,没有什么难懂的典故,这句话更是直白,直抒胸臆愿与素心之人,朝夕常常相伴。
或许这是皇阿玛随意想起的诗句,随手写下来的。
但弘历也从中窥见皇阿玛对信嫔娘娘和四妹妹的关注,皇阿玛会指给她素心堂住,而自己的额娘住在哪儿不知道皇阿玛知道吗?
弘历的思绪被皇上骤然起身打断。
他连忙后退两步,垂手于旁,只眼角看着皇阿玛为什么忽然起身。
皇上起身是为了近距离盯着弘时默写的。
弘时正在涂涂抹抹。
他也是背过许多遍《皋陶谟》的,只是现在记忆模糊起来,所以在这儿边写边绞尽脑汁回忆,难免要涂抹改字。
要不是一人一张长案,弘时实在看不清,他真想趁机抄抄弘昼的。
然而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往弘昼的方向挪一挪,顺便试一下自己目力的时候,头上就笼罩了一片阴影。
弘时一抬头就对上皇阿玛冰冷的脸和眼,给他吓得背上立刻起了一层白毛汗。
绝不夸张。
皇上这样一站,弘时抄别人卷子的小算盘落空不说,还因为慌张而导致脑子里更空白了,默写的更慌乱了。
偏生皇上还不是那种‘观棋不语真君子’型的监考人。
此时他站在这里,弘时只要写错一个字他就哼一声。弘时闻此就如遭雷击,要连忙涂了——但问题是弘时之所以写错,就是因为想不起正确的啊!纵然涂了错的也不知该如何默下去。
弘时实在是痛苦极了。
他绝望想着:这世上不会有人理解我有多痛苦了。
其实弘时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能理解他这种痛苦的还真有一个人,那就是姜恒。
她之前考试,有一回正好是班主任监她的考场,班主任整场考试就常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卷子,时不时发出一声失望的小声叹息,那一场考试给姜恒痛苦的啊:你干啥呢老师,要不你就痛快告诉我答案,要不你就走开别看,非要我写了再叹气。
真是原来会算的题都被老师盯的不会算了。
但正如当时姜恒不敢出声让班主任走开一样,弘时也没有胆子跟他皇阿玛说:‘请您走开’,只好越发战战兢兢地写。
皇上是个不耐烦热的人,于是九州清晏布置的极凉快,放着许多冰盆,穿着夏日单衣的人进来甚至会觉得有一点太凉。
但现在弘时整一个汗流浃背状态。
更让他难受的是,很快弘昼也就停笔。原本这也不是一篇多长的文章。
弘昼写完了交了卷后,就站到了弘历旁边,然后偷眼看着弘时直乐。
弘昼是个心挺大的孩子,但绝不是个傻孩子,弘时对他看小弟似的眼神,他很早就体悟到了:那不是兄长爱护弟弟的眼神,倒是像他看自己的哈哈珠子或是伴读,就是那种‘你听我的我罩着你’的向下看的眼神。
而这大半年来,弘时对他们的态度越发不耐烦了。
因齐妃娘娘被送到圆明园去,弘时就很暴躁,每回他们两个回后宫去见额娘那日,弘时就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看。
故而弘昼这回看三哥这样紧张而痛苦,真是有点快乐的。
他轻轻伸出胳膊肘捣了一下旁边的弘历。
弘历轻轻摇头,示意他低头恭敬的等着:正在盯人的是皇阿玛,正在被盯兼出丑的是兄长。都是他们在礼法上应该敬重的人,这会子看笑话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弘昼只好跟弘历一样做垂首状,然后把眼睛翻起来偷偷看。
等皇上终于喝止弘时,让他不要再写不要再丢人现眼后,弘昼才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方才用力用到额头纹都长出来了。
皇上用手点着弘时改的花里胡哨的卷面,喝道:“这就是你温的书?!这半年来,你日益浮躁惫懒,朕已经教训过你多次了!只是念着你是长子,故而之前未当众训斥于你,原是给你留颜面,如今看来,这颜面不留也罢!”
皇上指了指墙角:“今日你就当着弟弟们的面,去站在那里,背一百遍书去!”
牺牲弘时一个,成全大家。
皇上因为恼火,也不愿再考儿子们策论了:还考什么,年纪最大的长子连原文都没默写出来!弘历弘昼又到底还小,当堂考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策论。
于是只把这功课布置下去,让两个小儿子去请教师傅,就“知人则哲,安民则惠”的箴言写一篇体悟。
而皇上说到做到,真的让弘时去墙角处当着弘历弘昼就捧着书背起来。这在长幼分明的宫廷中,真是极重的惩罚了,弘时脸涨的通红,心道还好是面壁,不然他真是没脸见人。
皇上则在一旁批弘历弘昼默写的文章,将其中写的不错的字儿圈出来以作激励。
苏培盛在窗外探头探脑。
胡晓顺就站在他旁边,也跟着伸脖子。
苏培盛一回头,两人还差点对上脸,苏培盛吓了一跳,低声道:“你把脸伸这么长做什么?”
胡晓顺赔笑道:“我,我这不也是心里急嘛。那芒果可是放不住的东西。”
没错,今日正是芒果到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