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在想,人做了皇上,就像鲤鱼跃龙门一样,从此再不一样了。所以皇上才被人叫做真龙天子。
不只是身份不同,物种都不同了。
在她看来,帝王就像一只大猫,它是不能拥有人类之间那种社会契约型真爱的,他能给你的最高的感情就是信任和亲近。
皇上是次日午膳后才知道,姜恒被太后带在身边,相当于变相禁足了。
苏培盛将马佳氏的事儿小心回了,之后又把太后命乌雅嬷嬷来通知他的话说了。只道太后这些日子要留下信贵人‘解闷’,绿头牌也暂时撤了。
“朕知道了。”
是因为自己只翻她的牌子吗?
皇上想起临行前,太后拉着他絮叨的‘出门宜子孙’理论,不由感叹:真是可怜,倒是受了朕的牵连。
他看姜恒,起初是合眼缘。后来则磨合出些合心意来,觉得她说话做事让自己舒服。
“跟在皇额娘身边这些日子,她自己不好叫太医,让随驾的太医每日悄悄过去给她扶个脉,别累出吓出什么病来。”
苏培盛应下这句话,又小心道:“万岁爷,用过午膳……敬事房张玉柱在外头捧着牌子等着呢。”
太后拘住了信贵人,皇上您要不要翻个别的?
但皇上到底是皇上,就算看得清太后的心思,也没打算乖乖听安排。看顺眼的姑娘被亲娘带走了,那就肝政务呗。政务忙的差不多了?不会的,这工作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这么大的天下,不用担心没活让他干。
然而姜恒的生活完全没有皇上想象中的,正在因为‘自己只翻她牌子’,而被太后带在身边约束管教横眉冷对的可怜。
起初,姜恒也以为太后留下她,是要让她抄什么宫规佛经静心之类的,或是就让她罚站,在一旁端茶倒水,如同古代□□儿媳妇的婆婆一样,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日让她捧着汤羹和筷子站规矩。
然而到太后帐中报道第一日,姜恒就知道自己误了。
其实太后的生活很丰富,让姜恒过来,就是陪玩来的。
太后是个热衷于玄学与神秘学的人。姜恒之前听过一句话,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但对太后来说,就是富贵的尽头是玄学。
自打做了太后,她已经不需要再殚精竭虑讨夫君(要命的这个夫君兼皇上)的满意,也不需要如履薄冰保住自己在后宫的地位,绞尽脑汁与后宫中妃嫔相处。
她就把大部分空下来的时间和精力,转移到了玄学上。
她跟本朝嫔妃一样礼佛,但不是天天抄佛经,去烧香磕头开法事。她只是喜欢听人讲佛理,说各种佛家传奇神迹。
说来满清朝廷上下就颇为信佛,但比起蒙古来又略逊一筹。
大清从开国起,安抚蒙古就是要紧事,而其中兴佛教也是政策之一。姜恒这一路行来,哪怕隔着帘子,只能看到外头景色的轮廓,也看到了很多寺庙。据说光滦河镇上就有七八十座寺庙,还都是按照国有标准敕造的。
到了草原上,每个旗也都有自个儿的寺庙和喇嘛上师。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比起宫里中正殿的法师们惯有的调调,太后更愿意听这草原上的喇嘛与觉姆说说他们经过遇过的神迹。比如谁家孩子生而知之张口能背诵万字经文,比如哪位老喇嘛坐化后,身边立刻引来了一只神鹿等等传说怪事。
蒙古喇嘛也常去大清传教,出名的上师们都会说些满语,太后听着也不累。
几乎每日都要听的。
太后至今已经收到了好几串据说是神人带过的佛珠子。
姜恒之前就听说太后礼佛用心,到了草原上每日都要见喇嘛与觉姆,还觉得太后好生虔诚,跟了太后几天,发现太后这主要是对玄学的好奇心。
上午以听传奇故事开启愉快的一天。
午膳后,太后就会进入鉴赏时间。
苏杭的宫粉、秦淮的胭脂、广东十三行送进京城的各色花油、各色眉条黛螺,太后这里应有尽有。
除了胭脂水粉,太后还带着她挑衣裳的料子。
到了这蒙古,多的是皮子。何况如今到了农历九月初,草原上已经凉了下来,可以正儿八经穿皮草了。
等回到京城,十月里颁金节,也是每年一度京城中的皮草展览大会。
每年京中的皮袄大氅毛领乃至手筒,都会出新鲜的花样。宫中的节宴就像是巴黎时装周一样,十月里颁金节就是最头起儿的舞台,憋了一年没上身的冬装,该炫就这时候炫出来。
等着过年的时候再炫就来不及了,那相当于闭幕式了,基本就只能赶上流行的尾巴。
这日太后带着姜恒看缎子:“哀家素喜紫色,年轻时候喜欢那明灿灿的紫,配上金云纹与雪白的毛领,简简单单三色就很好看。这会子却喜欢更深些的紫。你看看这匹料子,苏州织造送了来的,只有这一匹。”
太后去了金指甲套,拿起缎子的一角摸了摸,这缎子格外柔软顺滑,光芒闪动间像是掬起一捧紫光流动的神秘莫测的魔法药水。
姜恒也很为这个紫色而惊艳。
如果说她之前见过的紫色,都是走华丽或娇艳的色系,那这匹布料的紫色,则是带着一种微微暗黑的感觉,像是夜色深沉中最后一缕紫色。被太后手上带着一只嵌西洋宝石的镯子光一映,这缎子又闪过一种猫眼石一样绮丽和神秘的光泽。
美的事物,总能征服人心。
太后这里,应当就是天下女子拥有的最顶尖的有关美的事物了。
姜恒之前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就像小水滴一样普通的打工人。这宫里的规矩能突击弥补,但关于辨认好东西的眼力和鉴赏力并非一日能够养成的。
姜恒这半年也在着重努力,将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全部经手过目,努力培养自己的鉴定能力。
但到底不比到太后这里几天见得东西多。
太后是实实在在于这宫闱呆了四十年了,尤其是这一年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来,好东西真是见得车载斗量,随口讲的知识,都够姜恒在脑中奋笔疾书做一回笔记的。
姜恒领悟,这不是来关禁闭,这是来进修来了。
相当于跟业界顶级专家贴身学习,这样的机会,姜恒很珍惜。
姜恒在太后这里,过得充实又疲倦。
充实在于随时随地受专家点拨,疲倦在于她明明是在求学,还不能太过学习精神外露,免得露出不对劲——到底女主也是出身都统之家的大小姐。
于是姜恒就处于一种认真听太后说话的状态。
她在太后这呆了七日,还很有些意犹未尽,每天按时来报道,太后不说让她走,她也就不走。
“不怪皇上喜欢,这信贵人,有种乖得可人疼处。”
这日姜恒告退后,太后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向乌雅嬷嬷叹息了一声。
“真是叫人为难。”
太后当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穿越这回事。在她看来,以信贵人的出身,对衣料了解应该很多了。自己带着她看各色胭脂水粉衣料皮毛,无非是闲来无事,故意留着她不能走罢了。
若是信贵人露出心浮气躁来,太后或许会失望,但也不会太意外。
出身好,入宫即得宠,又这样年轻的嫔妃,对圣宠肯定是格外放在心上的。忽然被太后拘住,明显是要让她暂时退出争宠行列,她浮躁难过是应该的。
可太后和乌雅嬷嬷等人这几天,好几双眼睛看着她,却见信贵人每日就认认真真在太后这陪同,陪着太后选衣料一点不嫌麻烦,特别上心,特别乖巧。
“可见是真的心地纯良之人,对太后娘娘恭敬侍奉,凡百事都上心听着,竟真的没什么私心杂念。”乌雅嬷嬷也在旁附和了两句。
她在旁围观,看的更清楚些,信贵人在这儿真是没有半分不耐烦。
太后还私下挤兑了一下自己儿子:“皇上这回眼光倒是不错。有个一心为上,心思纯良的姑娘陪着,不比之前那贵妃强?年氏可是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挤走,天天霸着皇上的。”
说完后,太后兀自出了一回神,然后叹了口气。
乌雅嬷嬷知道太后为啥叹气:若信贵人真是个霸拦圣宠,狐媚惑主的嫔妃,太后反而不难处置。可就是因为信贵人也规规矩矩的好孩子,才让太后头疼。
皇上也没错,信贵人也没错,太后自个儿想要看皇帝儿子开枝散叶,皇室多子多福的心当然更没错。
可现在事实就在这里拧住了。
“人都说儿女是债,当真是一点不错!”太后对乌雅嬷嬷道:“明儿哀家亲自去寻皇帝,让他过几天无论如何匀出来半日,来看嫔妃们赛马。”
乌雅嬷嬷应了一声。
然后笑了:“娘娘到底心软啦。”
要搁外人看,就是太后雷厉风行,非要推新人给皇上——办什么嫔妃马球赛马,无非是一边压着信贵人不动,一边让新人嫔妃在皇帝跟前露脸。
也只有乌雅嬷嬷知道,太后娘娘这是最后跟皇上表个态,然后准备撤了。
最轰轰烈烈明显的举动,往往才是退意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