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春。
洛阳神都宵禁之前,有略带风尘的旅人赶在城门闭合前入了城,就近寻了一间逆旅。
京城中每日南来北往的过客不知有多少,也无人在意。
哪怕入住的客人是几位女娘,逆旅掌柜与其余住宿之人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一眼就看得出,其中一位穿胡服的年轻女娘为主,其余几位显然是护送她的女部曲(侍从)。
自圣神皇帝登基十六年来,天下既然女官渐多,那驿站逆旅自然也多见女子。
比如女学子入京赶考贡举或者上阳宫学校,亦或是外任的女官入京述职、参与吏部年考,路上自然都是要住驿站或是逆旅的。
为此,官宦人家(尤其是京外官员)便会培养一些女子戍卫、部曲专门陪同护送女儿入京念书赶考,就如同从前书童侍卫陪伴家中郎君去参加贡举一般。
甚至还发展出了一门生意: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家底养着自家的女卫部曲,也可以去武堂聘请通拳脚的女武师陪同出远门。
因此有女娘们来投旅,掌柜是不奇怪的。
他主要是有点奇怪,这几位女娘上京的时辰似乎晚了些:二月贡举都过去了,那时候才是入京旺季,别说官舍了,他这旅馆都爆满,临近宵禁时分绝对找不到空房的。
这三月半都是淡季了,可别是这小娘子倒霉赶考来晚了吧。
*
逆旅掌柜的担心,辛幼萍并没有注意到,她另有心事——
一路从陇西狄道赶到京城,辛幼萍虽也十分倦怠,但入住逆旅后第一件事,依旧是取出祖父交代过的木箱,打开来小心查验。
哪怕出行前已经极细致的挨个各自打过了包裹,这才装了箱,然而到底是一路赶上京城,且……明日可是要将这箱子送去大司徒府的,总不能到了大司徒府才发现有损毁。
于是辛幼萍连一口吃的也顾不上叫,便从身上取出一枚铜钥匙,将随行部曲从马车上搬来的箱子打开检查。
箱子里面又是大小不一的小匣子,上面贴着标签,比如‘武德初年开元通宝(开元通宝与开元年间无关)’,再比如‘乾封年间乾丰泉宝’……
这都是祖父多年收藏的各版钱币。
为防止钱币间彼此摩擦受损,每一枚钱币都是用光滑的桐油纸包过的。辛幼萍主要就是检查油纸包有无因旅途颠簸而破漏,伤了钱币。
除了本朝的钱币,箱子中还有许多西域的银币、金币,也是祖父的收藏。
以及——两版流通性纸币,以及六版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
从纸币出现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年余。
其中两版寻常市面流通的纸币,辛幼萍见得很多,甚至方才还用相同的纸币付过了逆旅的费用。
若是稍有损毁,想在市面上高价收一套全新的纸币倒也不难。
于是辛幼萍主要去检查那六版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看到它们都依旧牢稳待在双层木夹中,无有丝毫损坏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明日将祖父的遗物交到大司徒府,她这趟上京最要紧的任务就完成了。
辛幼萍正是圣神皇帝与高宗两朝宰相辛茂将的小孙女,今年十七岁。
要不是辛相生前留下过话,其实家里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独自上京的。
辛幼萍至今还记得,祖父收到第一份【绝版纪念币·瑞兽】的时候,是一个午后,祖父匆匆翻过一遍纪念币后,就开始带上花镜看信,嘴角含笑。
那一年她十岁,正搬了小板凳坐在祖父身边做数学题。
她是最受祖父喜爱的小孙女,不过不只因为家里她最小,还因为她术算最好。所以祖父致仕的时候,没有把她跟家中的伯父家的堂姐一样留在京城上阳宫念书,而是带回了祖籍,说是要亲自教她。
“幼萍,来。”
祖父把她叫到身边,翻开纪念币给她看。
辛幼萍就见到,纸币上印着的是动物,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但俱各有神采十分灵动,怪道叫【绝版纪念币·瑞兽】。
她手上还有方才用铅笔算数后留下的铅灰,因此她并不伸手去碰这纸币,只是隔空指着自己认识的瑞兽。
头两页是‘猞猁’与‘仙鹤’她都认识,再往后老虎、金红相间的鲤鱼等她也认识,但有的她就不认识了,比如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熊,与脖子特别长看起来有点呆的大鸟。
还好插着纸币的纸页下方有介绍:“食铁兽(啮铁兽)、貘、白豹、白罴、大熊猫”
辛幼萍:好家伙,名字真多。
只是……辛幼萍很敏锐地发现:“祖父,这套纪念币上的图,不是一人画的吗?”
她记得第一版市面流通纸币上的百业图,上面的女娘虽从事各有不同,衣着姿态各异,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来,出自一人的手笔。
但这套纪念币上,明显是两种画风。
祖父戴着花镜,拿起方才在看的信,一一指给她:“头两张猞猁与仙鹤是御笔、后头就都是大司徒的画了。”
“啊!”辛幼萍当时就冒出来一句:“那这得多值钱啊!”她方才正好在算一道跟修河渠有关的术算题,此时都在估算这种绝版纪念币能拍卖到多高了。
祖父对她赞许点头:“果然是我的孙女。”
*
想到这些旧事,哪怕祖父过世已经九月,辛幼萍还是忍不住落泪——祖父过世不足年,这也是为何家中长辈虽有些不放心,也依旧只能让她一人上京来的缘故。
她为孙辈,守九个月的丧期就可以出孝,但长辈们都得二十七个月足才能出门。
再加上有祖父生前留下话,除了让她给大司徒送这箱收藏数十年的钱币,还让她上京去考上阳宫经济学院,于是辛幼萍就第一次独自出了远门。
清点过了箱中钱币纸币都无碍,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伴读见小娘子又在落泪,就忙说话岔开:“我去坊中食肆买些吃食于小娘子用,好好歇一晚明早精精神神去拜见大司徒才好。”
辛幼萍点头。
又从贴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个长条手镜匣:不过里面装着的不是玻璃手把镜,而是一枚木牌,签头染成了朱色。
正因有这枚朱头木牌,辛幼萍今日才到洛阳,都没有往大司徒府上送名帖,明日却也能直接上门。
这是祖父过世不久后,大司徒命人送来的。
如辛茂将这种前宰相过世,身上又有爵位,当地官员自然即刻上报了朝廷,连着辛相生前留下的书信一起送到了京城。
很快圣旨便到了陇西道,追赠故相辛茂将大司空之职,谥‘文简’。
谥法曰:‘一德不懈曰简’。
又曰:‘能平易不信訾毁,使民易知则治亦自简’。*
辛府上下叩接圣旨。
这只木牌也是随圣旨而来的。
辛幼萍知道,这是因为祖父生前病榻之上,曾与大司徒写过书信:他此生收集的所有钱币,并不准备带到坟茔里去,而是准备与孙神医一样,全部捐给上阳宫经济学院作为收藏。
到时让孙女送此入京。
于是大司徒送了一块朱色木牌来给她,好让她无论何时到洛阳,都无需递名帖排队候见,而是可以直接去姜宅。
这一路上,每一晚辛幼萍都要拿出手镜匣来看一看这块木牌还在。
而木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