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端午前一日。
朝臣们陆续进入尚书省,只见都堂官阙峨然屹立。
如果说皇城正殿是天子上朝,文武百官列朝奏事回禀之所。
那么尚书省的都堂,便是宰相们带着朝堂官员议事之所。
根据列会朝臣的部门数目,分为大议事(三省六部九寺等各署俱全)与小议事(宰相与涉事相应署衙)。
今日,自然是大议事。
为防人多口杂会议冗长,参加议事的官员,品级是定在五品以上,基本卡在各署衙各部门的负责人一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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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今日到的颇早。
其余已经早到的朝臣皆起身见礼:“裴相。”
裴行俭一一颔首还礼,走到属于自己的宰相位坐定。
然而才坐下,就不由就想起了过去一次很惨痛的大议事——那还是先帝年间,姜相‘因病辞去’相位,离开京城去做巡按使。
然后……刘仁轨调任尚书左仆射,第一场大朝会,就为备旱灾事与王神玉当场吵翻。
裴行俭当时劝了这个劝那个,累个半死,也完全没有任何劝架成果。
两位宰相直接一个拍桌子,一个拂袖而去,直闹到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跟前去,才拆解了此事,各安其职。
裴行俭当时的心态就是:我做了什么孽要做这两人的调解员!同时希望姜相赶紧回来,共建和谐朝堂。
如今……裴行俭望着这洛阳宫的尚书省都堂,姜相不但归朝,今日还是她第一次作为尚书左仆射,主持大议事。
因思及旧事,裴行俭略微有些走神,直到有声音把他唤回——
“裴相。”是两道女声。
裴行俭闻言回神起身,先与其中一人见礼:“镇国公主。”然后再与一人还礼:“库狄署令。”
时日流去如江河,而朝堂之上,已多与旧年不同。
从前出版署与城建署,初设的时候官位是颇低的。哪怕是其中最高的官职署令,也不过正六品(哪怕如此,当年在朝堂上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通过的,若再涉及五品以上的官位,必不能成)。
不同品阶的官员,服制不同。
裴行俭就见夫人穿了许多年的深绿色官袍。
直到陛下临朝称制,改各官制官名之时,才就把两署的品阶提了上来,且直接改成与九寺的官职设置等同——正卿(署令)一人,从三品;少卿(副署令)二人,从四品,署正二人(从五品)。
所以今日,镇国安定公主也好,库狄琚也好,都是以两署一把手,署令的从三品官职列席的,并非因为旁的身份(公主/兼任的礼部侍郎)。
裴行俭目送夫人着紫袍入座,与下属交谈——在镇国公主和库狄琚到都堂之前,两署的副署令和署正自然先到了,她们起身与上峰见过礼后,还趁此机会赶紧拿出公文请镇国公主与库狄署令看。
毕竟这两人都是大忙人,不是随时都能找到她们的。
正好趁现在开会前的候场时间,抓住领导审核签字!为此,她们连纸笔和印泥都准备好了。
望着数位服制不同的女官低声交谈,裴行俭忽然想起一个词:姹紫嫣红。
说来,他是亲眼见着姜相一路行来:绿衣、绯袍、紫服。可那时,终究只有她一人,她在朝堂上踽踽独行,走过了所有的颜色。
如今,终是不同了。
且不止有文臣陪她立在朝堂之上,还有……裴行俭的目光落在方踏入大门的人身上。
亦是一身紫袍。
时任兵部尚书,安西大都护李文成。
“李尚书稍等。”裴行俭叫住李文成。
因裴行俭为尚书右仆射,他旁边座位,应该是吏部尚书狄仁杰的。狄仁杰也已经到了,还带了一堆吏部公文来批。
此时他见裴行俭有话要与李尚书说,就主动起身卷了他的公文笑道:“我挪一个座位,裴相好与李尚书谈事。”
说完就挪到兵部尚书位置上去,然后边批公文,还能边分神听两人谈话。
果然,两人谈的是狄仁杰也很感兴趣的【军事学校】。
不比【初等学校】与【高等学校】这两个名字,一打眼看不出具体的教学内容,军事学校则是直接点题了。
而且李文成、裴行俭与姜握都是多年好友,均是在今日之前,就拿到了军事学校的学科设置——
其中有一大类学科便是:教习战术。
裴行俭就在与文成商议,他想要负责教授这一块,也是为自己找弟子。
“不然将来,怎么见师父和师公。”
他们师门,自李靖大将军起,传到苏定方大将军,再到裴行俭,一直是单传。然而裴行俭到现在还没找到个合适的传人。
“四时祭祀师父师公之时,我都记挂着这件事,怕他们在昭陵的九泉之下都要骂我。”
“然素日公务缠身,实没有精力去搜寻好的苗子。”
如今这军校,不就是瞌睡了有人给送枕头吗?
裴行俭说完,却见李文成摇头笑道:“裴相,善战者,未必擅教习战术。”
合着裴相是觉得,他没收到徒弟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没空去收?
文成曾经听姜握讲过一次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大将军是怎么给她讲兵书战术的。
直接用《孙子兵法》里那句‘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来解释他是怎么灭掉西突厥的。*
姜握听过后:听了,又好像没听,总之,不明觉厉。
当然重点主要是落在‘不明’上。
他们这一脉,主打一个天赋悟性与玄妙。
故而文成此时也不应下裴行俭,只道:“将来裴相可以去试讲两节,看看自己适宜教学生战术否。”
裴行俭此时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还颔首笑应道:“好,多谢李尚书成全。”
文成:我不是,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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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进入尚书省都堂时,看清在座宰相的瞬间,还以为自己迟到了——
王神玉居然在座!
需知,大朝会也好,大议事会也好,姜握一贯有早到一盏茶的习惯。
哪怕她如今已然是尚书左仆射,是领头的组织者而非参会者,但在座都是多年同僚,她也不觉得自己非要压轴出场,依旧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到了。
卡着最后时间压轴出场这件事,还是比较适合王相。
然而今日,姜握进门的时候,却看到王神玉已经坐在中书令的座位上,正在与辛相说话。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我院中的刻漏坏了?我来迟了?
直到看了三次都堂中摆着的大刻漏上的时辰,姜握才确定了,不是她迟到了,竟然是王神玉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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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神玉早到这件事,震惊的不只是姜握。
王相进门的时候,整个都堂都霎时静了一静——甭管朝臣们原本在干什么,都像是一群听到声响的狐獴一样,齐刷刷看向王相不动了。
打破这番寂静的,还是紧赶慢赶,跟在王神玉身后进门的许相许圉师。
许相一看就是‘赶着疾行而来’,进门时还气喘吁吁的——确实如此,许圉师原本在路上正常走着,结果一个拐弯,看到王相的背影居然走在他前面……许圉师当即就心里‘咯噔’不断:完了!今天我走的这么慢吗?居然迟到了!
于是立刻加速。
直到进门看清刻漏,许圉师才边倒气儿边无语: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相怎么早到了一刻钟!
许相倒过气后,还给自己倒了枚保心丹吃:刚才一路疾走,可是累坏他了。许圉师心道:可得保重自己,别刚当上宰相就病了,多耽误上进啊。
在众人的震惊中,王神玉倒是依旧如常。
毕竟,他是能在百官跟前风雅行完皇后亲蚕礼的心理素质,此时也只是如往日一般走到辛茂将旁边去坐下。
才落座就主动与辛茂将攀谈道:“听闻昨日,大司徒与辛相去看上阳宫观风殿了?”
辛相从震惊中回魂,下意识点头道:“是,花了半日,才大略转了一半。”
姜握与辛茂将先去看观风殿建筑群的原因,也是此殿离皇城最近。
要改建学校,也是先从观风殿群改起。
不然这些‘老师们’每回从皇城中赶去学校上课,时间都要花在路上了。
王神玉听完就道:“从前,我也随驾去过一次上阳宫。”
然后也图穷匕见,直奔重点——也是他居然早早出现在议事会上的缘故:“上阳宫与紫微宫不同,一半宫殿临于洛水且地势颇高,可谓是山水隐映,因而花气氲盛,许多花木颇为罕见。。”
“既然户部都要变卖,我先去挑一挑买一些如何?”
听王神玉此话,辛相再次战术端水,心道:不如何!
辛茂将是想把这些花木卖给东都内的有钱冤大头们的。需知不比长安城中的世家、勋贵、簪缨豪族,已经被城建署‘薅羊毛宰大户’割了多年,已经有了些防范心理,甚至有越来越难割的趋势。
洛阳神都,到底是新都城。
也就是说,附近的豪族世家名门,过去被宰的次数少很多,还很傻白甜也很肥润。
这不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