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握就先停下,等严承财进门——必然是要事,严承财是知道神皇姜相谈国事时,不欲人打扰。
果然,来面圣的人,是严承财不得不进门回禀的人。
“陛下,李仙师请见陛下。”
神皇闻此,不由看向姜握。
姜握摇摇头,表示师父未跟她说过。
李淳风入殿后,却让弟子先离开了,他想单独与神皇谈一谈。
**
这一日,神皇武曌得知了一个数十年前的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2]
李淳风的神色平静,然而眉眼之间,却是数十年的风流云散,世事沧桑。
神皇长久地凝视这道谶语。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贞观十余年间她从未见过袁天罡和李淳风。
想起了,当年刻日月对印时候的对话。
当时她们在想一对印上刻什么字。彼时媚娘说起了她有个不怎么用过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时姜沃就曾提起过,这个字在《易经·系辞》中释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其与之对应的咸卦九四爻卦象,则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有至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个她彻夜不眠,写下曌字的一夜。
……
虽则这些年来,她其实并不知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句谶语。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从日月起,又走到她们新的日月中去。
或许,真有冥冥注定。
饶是以神皇一路走来的心性之强,在此等命数大观之前,依旧颇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这位当世最好的谶纬之师,开口问道:“李仙师觉得,何为天命?”
如果数十年前就有此谶,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顾我’?
不。
神皇回望过去的数十载,不是天命眷顾,是她争了天命!
而李淳风的回答,只是让神皇更加心意坚定——
李淳风道:“《易》中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而佛经中又有言‘亿万劫中,稀有一人’。”
“所谓星辰垂象,谶纬之语……不过是亿万劫中,最可能实现的那一个。”
李淳风露出了几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话来说,她从来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颔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着的,所以她们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条原本不存在的绝路。
而李淳风的语气,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让神皇走到了这里。”
“而是,神皇走到了这里,成就了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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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史载——
【时中书令姜握,奉神皇之命,于蓬莱殿作登基制书。】
而姜握也见到了神皇最终定下的国号。
她活了两世,但这不是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字。
是神皇新拟之字:上为日月,下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然后问道:“那陛下,其音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风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俭之言。
“依旧可读作大唐的‘唐’。”
她的来路无可否认,后世史册俱实而写,她曾是十四岁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摄政之人……‘李唐’的后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浇灌而成?
但是,是不同的字,亦是不同的朝代与开端。
“李仙师方才说起,你与他道天下人心浩荡,千百年过去,也不会有人忘记秦、汉、唐。”就如同华夏之庙。
“那便如此吧。人心与史册,终究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哪怕她现在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朝代之称呼,如果不能长久,那么史册依旧会把她当作‘李唐王朝(还非大唐)’的河流中,一个不过意外而昙花一现的转弯。
但若是自她后,真的天地改换,无需她自己定义,后世亦会将她作为分水岭,将她所开启的朝代,视作一个新的日月山河!
神皇道:“如你所说,这世上已有的宗庙和礼法,太过闭塞。”
“我们,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吧。”
**
光宅二年。
四月庚辰。
这是李淳风与姜握一同测定的登基吉日吉时。
而从二月万民请命,到四月正典之间的时日,便是留给京外官员、百姓赶路的时间。
元武神皇登基之吉日。
天还懵懵黑的时候,洛阳皇城的正门则天门下,就已经汇聚了文武百官、四夷首领、两京以及各州择选出来的百姓。
之所以说是择选出来的,是因此番观新帝登基礼的百姓,男女各半。[3]
巍峨则天门矗立,如立于九天。
所有人都在仰头等着,等待新的帝王登上九重高楼。
礼乐大奏之时。
朝阳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伏笔大回收啦,指路半年前的章节:十四章《日月当空》与三十一章《画作与印章》。
[1]《旧唐书》
[2]见于《推背图》
[3]俱《旧唐书》记载,武皇确实会让妇人也来参加盛典:【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
*都来源于《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