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王妃俱一一应了,干脆利落跟李旦保证道,绝不与以上三位发生任何冲突。
媚娘和姜沃听完殷王处暗卫的回禀,都不免摇头一笑。
太平素日爱游乐放纵之事,她们多少也知道些。
媚娘对此事的态度便是:“我既没空,也不舍得拘着令月。说来,我如今看曜初总不免心疼,这孩子也太懂事了些。如今已有一个孩子知晓咱们的难处,每日替咱们分忧忙的团团转,我就越发不忍心再管令月了。”
“还好有你的弟子在,婉儿那孩子心里最有分寸,她劝的令月也都肯听,如此大事上不出岔子,旁的就随她去吧。”
*
而周王李显处的暗卫回禀后,则让姜沃想起一句话:李显,果然是你,跟旁人的脑回路都不一样。
在帝后的几个儿女里,其政治素质显得格外‘清水出芙蓉’。
纯纯的天然去雕饰。
说来,比起殷王妃,周王妃韦氏自然对东宫之位更加心热:论序齿,太子不在,嫡子中周王李显为长,而且她还有嫡子!
都有这个条件了,谁能不想想太子妃,想想未来的皇后甚至是太后?
就算知道遥远,那还不兴想一想?
但也有一件事横亘在韦氏的心头:那就是周王李显的庶长子,被过继给薨逝的太子了!
若将来是这个孩子继位,又不是她生的,岂不是自家前程尽数落空?
于是韦氏曾经对李显旁敲侧敲,劝周王主动去争一争太子位置,甚至直接点出,你那个庶长子李重福已经过继,就是太子的孩子,在礼法上,跟你周王李显可没关系。
然而,李显想了想,很快乐回应道:“是,礼法上没关系,但血缘上又割不断。他就是我儿子。”
“而且大哥又不在了。若将来是重福登基……大哥是名义上的先帝,我才是真的太上皇啊。”
那真是不必他费劲巴力料理朝政,又能享受皇帝,甚至高于皇帝的待遇!
这一刻,李显的人生目标,向着他曾祖父李渊靠拢了:要是儿子很争气,能让我一步到位做太上皇就好了。(李渊:我没这样想。)
同时,李显还做起了跟他爹一样不靠谱的梦:啊,如果我的儿子肖似太宗就好了!
韦氏……韦氏被李显噎的胃疼,险些气哭。
之后李显就带着对未来欢快的憧憬,出门继续寻人斗鸡去了,虽然屡战屡败,但主打就是一个乐子。
姜沃听完后,对李显的思维真是叹为观止。
而媚娘听过此番回禀,手指随意敲着案桌道:“韦氏,自不如刘家那孩子安分懂事,但不过都是些小心思小主意,不必理会。”
姜沃含笑点头:是,甭管史册上韦氏曾经闹出过什么动静,但武皇在的时候,都得老实如鹌鹑。
也实在是,相差远矣。
*
圣驾到洛阳城的那一日,曜初来到姜沃的马车上。
“我第一次见到洛阳紫微宫,就是在姨母车上。”
姜沃含笑:“是啊,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姜沃比划了一个小小的人。当时的曜初,还是小小稚童。
当时曜初仰着头看高大的洛阳宫,姜沃甚至要在背后扶着她,怕她仰过去。
此去经年。
曜初早不是小小稚童,但看洛阳宫主城门,还是觉得壮阔可叹——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二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她还记得姨母当年指着这座城门问她:“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此时曜初回头对姜沃道:“姨母当年告诉我,这是则天门。取自经义中‘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之意。”*
姜沃此时也正望着这处城门,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史册之上,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
自她之后,再说起‘则天’二字,没有人会先想起这道洛阳城第一门,也没有人会先想起经史子集。
只会想起她。
**
永隆元年于洛阳城中,悄然而过。
很快来至次年冬日。
这一年多来,皇帝的病情愈重,从臣子们的态度中便看的出来——
皇帝登基多年,自然也曾下过几道圣旨,要在长安和洛阳两京附近修行宫,每回辛茂将都会上书请皇帝勿要‘大兴土木,需耗国库’。
在从前的户部辛尚书,如今的辛相看来,大唐的行宫已经很多了,实在无需多修。
可这一年来,皇帝下旨重修洛阳城外的万全、芳桂两宫,连辛相都没有上书劝谏。
由着陛下吧。
或许行宫幽静阴凉,陛下的病痛能好过一点。
就如同先帝晚年,着意修缮翠微宫避暑一般。
实在是,病得难熬。
其实,就算是行宫,也未必就比紫微宫住的舒坦,但总是个期盼和念想。在行宫修缮过程中,皇帝会盼着,或许他的病,到新的行宫养一养就能好过些。
因此,无人劝谏。
崔朝更常去皇帝跟前,与他细细说起行宫修缮的进度。
*
然而,就在万全宫才修缮完毕,圣驾还未及游幸,皇帝就毫无征兆的病了。
与之前的每次病都不同。
原先皇帝的病症,要不是夏日炎炎,要不就是心绪大动或是劳累致病。
可这次,就是在冬日里毫无缘故的病了。
*
皇帝醒过来的时候,视线蒙蒙如雾。
好在,身边坐着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觉到。
“媚娘,宣中书令来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诏。”
媚娘本欲劝皇帝先继续养病,然而皇帝道:“媚娘,这是朕最后一道改元诏了。”
没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这次,与以往都不同。
“宣中书令吧。”皇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不容置疑。
“其实,朕早就想好最后这道改元诏令了。”
他的最后一个年号。
这次,不是为了祥瑞,不是为了有什么异样天象。
而是为了这江山稳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涌出无尽的凄凉之意。
*
“朕口述,姜卿为记。”
姜沃于案前执笔。
一笔一划记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诏》。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
姜沃执笔的手涩然。
多年过去了,皇帝依旧记得这话。
那还是永徽年间,他们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皇帝就曾几次提过先帝《帝范》中的话:“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如今,他终于要彻底放开缰绳,不再战战兢兢以驾此舆了。
此诏名为《改元宏道大赦诏》,自有许多大赦加恩的事条,姜沃一一记下来——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无十恶者可还乡;举国上下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可按县令俸禄供给,妇人则按照同等诰命赐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职,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皆是皇帝登基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恩典。
直到最后一句——
皇帝一字一顿道:“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他以最后一道改元,最后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后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不写欢乐小剧场了。
下午一章,专门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诏》见于全唐文,里面引用的诏书原文,都用*标记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遗诏里写的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但其实在遗诏前,高宗还以改元诏,再次强调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双重保险最后安排了他驾崩后的朝堂与他选中的‘承道者’。
“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见于《汉书》也见于《孝经》。
[1]刘皇后之事见于《旧唐书》记载:【睿宗肃明顺圣皇后刘氏……寻立为妃,生宁王宪、寿昌代国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册为皇后……睿宗崩,迁祔桥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庙配飨,常别祀于仪坤庙。开元二十年,始祔太庙。】
PS:关于前面章节,陈子昂虽然做过武皇的官,但没有史料明确记载这首诗是写武皇的,是我偏个人的一种解读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这种解读无史料来源,别误导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