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天象吉凶,皇城中陛下终于做出了反应——
对宗亲们来说,好消息是,确实有‘女贵者’为国祈福去了,但坏消息是,这人不是天后,而是自请为国,为太子祈福的太子妃!
这个太子妃是怎么回事啊?!
宗亲们实在没想到,这种事还能半路被人截胡!
太子妃上书恳切请命,不但提及东宫薨逝不足年,便有天象异兆,可见此兆应在东宫,更提及太子英魂曾托梦于她,令她为国勿念己身,当舍宅置观,为国祈福。
帝后闻之,甚嘉太子妃忠孝之心。
再有太史局占得太子妃命格相宜,于是这一年秋日,太子妃离宫入太清观为国祈福,赐道号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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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宗亲们震惊且沮丧地认识到,皇帝在宗亲和天后之间,到底还是选择了天后,在他们无比艰难消化了这个失败后,发现……他们觉得这事儿已经完了,然对皇帝来说,这事儿才刚开始!
九月的大朝会,皇帝罕见上朝来了。
皇帝若不上朝,龙椅就一直空置,天后也只会坐在龙椅侧后方另设的座椅之上。
因此这些年,朝臣们都有点习惯了,向丹陛之上天后回话,身子要向一侧偏一下。
而今日皇帝撑着病体上朝,显然是有大事要宣布。
果然,皇帝开门见山,先说了太子薨逝后,对储位的安排。
但并未指定人选,只道周王殷王都才入朝不久,如今又有皇孙年幼贤愚未定,储位之事他与天后会斟酌再定,群臣勿复为此谏之,当各安署衙公事。
言下之意:别催了,现在不立太子,都别蹿腾这件事了,收收心好好办差。
朝臣们均哑然:虽说他们觉得以皇帝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再斟酌拖延,应当早定储君比较好。
但……这话谁都不敢说!
甚至正因为皇帝身体不好,这话才越发不敢说。
谁能直接问到皇帝脸上去道:陛下,我们瞧着你这身体不太行,比较难等到皇孙不年幼,您要不赶紧选一个?
那别说见到新的太子了,只怕明天的新太阳都见不到。
寻常朝臣们不敢劝,而几位宰相是已然听过皇帝的遗诏,清楚皇帝的心思,所以不必劝。
尤其是在几位宰相看来,按序齿来选太子的话,周王实在是……只能说人还不错。
其余的嘛,从周王最挚爱的斗鸡之事上就能看出,周王连专研的斗鸡也总输啊!
所以说这世上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明明是嫡亲的爷孙,差距就是这么大——先帝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文治武功上,但就算如此,他闲暇之余才玩的斗鸡走马射猎等玩艺,也比周王此时专研斗鸡的水准强——这是得到过先帝年间就在朝为官的几位宰相一致认证的。
因此,几位宰相都觉得,还是如皇帝所言,在东宫事上慎重些更佳。毕竟太子不比旁的,一旦立了,再废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了。
然而皇帝宣过对储位的安排,这场朝会的重头戏竟然还不算完。
在宗亲都放弃以天象祸兆来攻讦天后之后,皇帝却主动提起了此天象。
“诸宗亲倒是提醒了朕,如今东宫空悬,恐有异心之人于国不安。”
皇帝久违地提起了自己的两个庶子——久到很多朝臣都恍惚了一下,是啊,皇帝还有两个更年长的儿子呢!
废太子李忠已经废为庶人,但李素节还是郇王,现居于申州(河南信阳),据闻在当地还颇有贤名。
而皇帝很快下诏,多亏宗亲们提醒,为天象和合,国本稳固,他得对郇王做出新的安排——诏令郇王与其子嗣长禁于雷州(广东,即大唐边境),终身不得出。
宗亲们:……
我们才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你这都不是曲解,这简直是诽谤啊!
且陛下此举,完全废掉最后一点庶子为继承人的希望,岂不是更加重了天后的分量?!
韩王李元嘉刚站出来道:“陛下不……”不可二字还没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似乎没看到叔叔举着笏板出列了一样。
他只是点了几个宗亲的名字——按照大唐五个边境大都护府,皇帝就挑了五个此番攻讦天后最厉害的宗亲去描边:“朕久婴风疾,病与年侵,朝中事多委天后。四夷为乱之时,天后废寝忘食烧灯续昼略无可歇。”
“今既有荧惑冲星,边境不安之兆,诸宗亲享国之供奉,自当为国尽忠,便去镇守边疆为国祈福吧。”
被点到名的几位宗亲大惊失色,连忙出来叩首求饶,韩王李元嘉趁机悄悄退了回去。
偏生皇帝这会子又看见他了,直接点名道:“是了,韩王叔方才站出来,是想说些什么?”
李元嘉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想说,刚才出列就是想说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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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事后,媚娘曾与姜沃道:“陛下此举,是为了安朝堂。更是为了安我之心,让我将来不要不舍得还政。”
宗亲的话,到底还是有一句,戳到了皇帝心中隐约的担忧。
若是将来新帝年长并能理政,而太后却舍不下权柄,始终不肯还政如何?若是闹出一家子骨肉相残的流血之事来,陛下岂不痛惜?
皇帝在彻底废除郇王一脉为储君的希望后,曾与天后谈过此事。
“媚娘,之后继任之君,必是你我之血脉。”皇帝不必说完,媚娘就懂他的意思。
待到子孙能挑起这天下,就如同周公一般,还摄政之权吧。
毕竟都是他们的骨血,媚娘总是唯一的太后,也无需如权臣一般,担忧交权之后的安危之事。
既如此……
“何必走血路呢?”
媚娘听完了皇帝的话,只是笑笑:“陛下放心。”
他们是一路同行者,但他到底不是最了解她的人,或者说,不能感同身受。
对皇帝而言,这权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就是帝王,再病弱,也有一言九鼎的权力。
所以直到现在,宗亲们还是会选择用勾起帝王疑心的话术来生事,正是他是皇帝,依旧能‘拿回’权力。
所以当年……哪怕已经二圣临朝多年,她更参与政事良久,甚至走到了摄政前夕,然而只是太子的一句怀疑,皇帝的一番权衡,她依旧连她最信任的人都保不住。
她不是非要去走一条血路。
她早就退无可退。
是,依皇帝的说法,她永远是太后。哪怕交权应当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新帝对母亲要敬重,可要处置一个臣子,是不是太简单了?要公主去和亲是不是太简单了?
她的挚友,她的女儿,她在乎的一切,她已然付出了多年心血的江山社稷……她只相信自己,不能不愿也不会付与旁人。
这次宗亲对她的攻讦,只会让媚娘越发确定,她要走的路只有一条了。
不管是不是血路——
从此后,她不再做‘被授予’权力的那个人。
不再做‘替人’治天下的那个人。
掌帝王权,行帝王事,当为帝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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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年的十月,姜沃在礼部的贡举名单上,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陈子昂。
看到这个名字,姜沃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不管史册上陈子昂写出那首诗,究竟是什么缘故,感慨的又是何人何景。
但姜沃一直觉得,对于见过武皇,在武皇手下做过官员,甚至为武周一朝的建立写过《上大周受命颂表》的陈子昂……这首诗,写的是武皇。
而且是那个最终发现自己后继无人的武皇。
以武皇的政治智慧,在她最终选择再次立李显为接班人的时候,她应当就明白了,武周,终究只会有她一代了,所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
史册之上,千百年过去了,在某种意义上,武皇依旧是孤身一人。
姜沃点了陈子昂的名字,对礼部尚书许圉师道:“这个人我想见一见。”
这次或许陈子昂还会写出这首诗。
但于她的帝王来说,不会再是‘后不见来者,天地独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