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帝后的钓鱼(2 / 2)

裴含平自然也听说过。

她还特意跟姜相提供了一下她听到的流言版本,让姜沃参考外面普遍的流言:“我听闻,那位太常寺丞在准备太庙祭祀之时,心有所感为宗亲而哭,哭天后大权在握,将来诸王也好,李唐宗室也好,必皆为中宫所蹂践矣。”

姜沃颔首:“该料理这件事了。”

裴含平闻言却忽然叹了口气。

今日,她既然已经说了许多自己不敢说的话,也不差这一点。

于是裴含平道:“姜相,我自然比不上天后,但我有时候我能明白天后的难处。”

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其实在某些处境上跟天后是一样的。

自她被定为太子妃起,所有人都说,她从此是李家的媳妇,将来是要葬在李家的皇冢中。然后按照李家的人标准来要求她。

做事奉献的时候,要求她是‘李家人’,但分润利益的时候,她就又是‘外人’了。

就像宗亲觉得中宫掌权,作为异姓,会苛待他们这群李唐宗亲一样。

“其实,宗亲们也不是觉得中宫会践踏他们,而是……”

姜沃颔首:“而是觉得,天后站的比他们高,本身就是一种践踏。”

你一个嫁到李唐皇室的外人,做事就好了,凭什么还要掌我们家的权柄?

“姜相,其实类似的抱怨,在许多宗亲的口中,从来没有少过,只是从前没有这么露骨。”太子妃沉默寡言,从不去说别人的是非,不代表她不长耳朵。

尤其是太子薨逝后,流言更有冒头的趋势!

裴含平道:“就在太子薨逝没几天后,就有几个宫女和宦官在私下议论道‘哪怕是太子病重,天后都不曾放下朝政’‘天后真是狠的下心’等话。”

“我也不知这几个宫人是自己糊涂乱说,还是外头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安排进东宫的——但我已经将人都送去给太平公主处置了。并与公主商议了从掖庭请了几位宫正司的老人过来,专门管着东宫里的口舌。”

毕竟,这些日子为太子治丧,东宫人来人往的,万一这些闲话传出去,成了太子妃抱怨天后,可是要命。

裴含平是想躺平,可不是想躺着替人背锅。

姜沃也知道这件事,故而此时毫不吝啬夸赞之意道:“所以含平,你看,你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

裴含平被夸的脸都红了,忙含糊着谦了几声是应该做的。

姜沃继续夸,哪怕是该做的事,但也不是谁都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她这话俱是真心:其实太子妃这个位置,杀伤力巨大。

尤其是现在,太子年纪轻轻病逝了。若是裴含平是个糊涂人,让来往东宫祭奠的有心宗室挑拨着,对摄政天后出些‘怀疑怨怼’之语,比如有的宗亲期盼东宫传出类似于“天后为了自己能够长久掌权,故意忽视东宫太子之病,盼着自己儿子去死”等话……

若这话真从东宫,尤其是一位名声甚佳的太子妃嘴里说出来,不但从声望上来说,对天后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从实质论,也会让皇帝和朝臣怀疑天后。

姜沃为了防范这件事,其实是早早交代过帮着(其实几乎就是全包)太平掌宫务的婉儿。

绝不能在太子薨逝后,从东宫中传出对天后名声不利的话!哪怕不是太子妃所说,一个寻常宫女宦官也不行!

姜沃虽说之前与裴含平接触寥寥,但也信得过裴含平不糊涂,不会说这种话。只是姜沃也清楚这孩子的社恐和躺平。

于是她特意安排婉儿去做这件事,就是做兜底的。

不过婉儿做的备案并没有用上。

从头到尾,这位沉默寡言的太子妃,没有让一点流言从东宫传出来。

不但之前管的住流言,现在骤然得了一个皇孙(储位竞争者)在手上,裴含平也没有动任何野心,除了性情不爱争夺之外,也是够清醒,够有政治眼光。

她是能做好一个后宫之主的。

但姜沃看得出,裴含平做的很累并且很痛苦,那一切尘埃落定后,就让她去过点自己想过的日子吧。

*

姜沃走到门口,裴含平忽然再次叫住了她。

“姜相。”

姜沃驻足回头。

裴含平先是垂眸,接着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抬眼望着姜沃道:“姜相,我想代薨逝的太子殿下,上一封奏疏。”

“殿下过世前曾对我说起过,他久病沉疴,难以为陛下分忧。多亏有天后摄政,否则这大唐社稷如何?故而帝后驾临东宫探病时,太子反而不安。殿下亦曾多次命我劝陛下多安养龙体,劝天后专注国事。”

“殿下弥留之际,也曾与我道:大唐基业最重,令我一定劝帝后止痛,叩请以国事为要。”

裴含平望着姜沃:“姜相,我想上这道奏疏。”

这些话……太子当然没说过,起码没对裴含平说过。他们做了几年夫妻,除了最后的那一次对话,两人从没说过什么涉及朝政的深刻话题。

但话说回来,只要她这个太子妃说太子说过,那就是说过!

如今,还有以后,谁还能比她更能代表东宫?

说来,裴含平原本是想明哲保身,直接退出乱局的。她也明白,现在这封奏疏一上,就是站了天后这边。以太子之名,请天后‘专注朝政’,认同了天后的摄政。

她如此擅作主张,父母会怪她吗?将来她会因为这道奏疏多些麻烦事吗?会被宗亲排挤和指摘吗?

或许吧。

但这是她想上的一封奏疏。做太子妃以来,除了年节贺表,她从没有上过一封奏疏。

这一次没有人要求她,没有人告诉她‘含平,你该这样做。’

但是她,想这样做,也将要这样做了。

姜沃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由笑了:“好,太子妃有心了。陛下与天后见到这份陈情书,必会欣慰的。”

**

太子丧仪结束后,朝堂上自是暗流涌动——接下来怎么都该料理那位‘对天后出言不逊’的太常寺丞了。

而要料理他,就势必要把他到底出了什么不逊之言,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议论。

然而就在这时,东宫太子妃裴氏,上了一封奏疏,且言道此奏是太子病榻上的口述,她不过代笔而成。

奏疏颇长,但总结下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太子觉得自己病重天后摄政很对,并且支持将来天后继续摄政。

帝后观此奏,皆为太子孝心落泪。

而安定公主也不免跟着父母一起哭过兄长之遗言,之后便向帝后请命,将兄长此孝心虔诚之奏登于报纸,晓于天下。

帝后应允。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日内。

宗亲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都拿到滚烫出炉的最新一期报纸了!

看着这份‘太子口述奏疏’,宗亲们简直是目瞪口呆:这东宫太子妃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傻啊?需知若非天后摄政,而是太子监国,你这太子妃必然更赫赫扬扬。都是因为天后的存在,才让太子只能呆在东宫,你这位太子妃也只能管管东宫事。

如今年纪轻轻还守了寡,你不该心存怨恨吗?

你不跟宗室站在一头就算了,怎么还扯我们的后腿?

其实太子薨逝这件事,宗室自然准备之后拿来做做文章的,搞点不利于天后的舆情出来的。

但还没来及做,就发现从太子妃写文,再到安定公主将此文刊于报上,传于天下……舆论已定!

好嘛,在太子薨逝这件事上,在民众舆论这件事上,就没给他们留下一点操作的余地。

*

在舆论上争不过,宗亲们还握着最后一道杀手锏。

起码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杀手锏——陛下!

自太子薨逝,陛下不出意外再次病倒,并且于病中屡屡召见了几位宰相,显然是怕自己一病不起,在撑着嘱托身后事。

在宗亲们看来:一个病重的皇帝,必是疑心最深的,而一个失去多年栽培的太子之帝王,只怕更是多思!

如今东宫不在了,更没有人能制衡天后了。皇帝难道不会觉得中宫‘临朝独断’这件事很可怕吗?

宗亲们集体的心声便是:你是个皇帝啊,你得支棱起来啊!

最要紧的是,你要支棱不起来,我们这些亲戚就要倒霉了。

毕竟如果按照家族来论,皇帝就是李唐皇室的‘家主’,你总得庇护你的族人吧。

姜沃能看懂宗亲的心思,因而觉得……

怪道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宗亲,实在还不如自己了解皇帝,对皇帝的‘仁厚’滤镜简直比崔朝还要重。

因而这夜,姜沃与崔朝说起宗亲来,语气略带无语:“宗亲们很相信陛下会爱护他们,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可见陛下这些年的眼泪也没有白流。”

皇帝的性情吧,也是一绝:大概也是从做皇子的时候就做惯了黑莲花,黑虽然是本质,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保持自己的莲花形象——

像恒山王李承乾去世,皇帝是真的伤心真的哭着加封且不说,只说那些他不太在乎的亲戚,比如‘房遗爱谋反案’中那一伙子宗亲,皇帝心里都想好了怎么分他们的遗产了,面上也要哭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

哭一次还不够,之后‘被逼着’‘不得不’依法处置亲戚们后,皇帝还要再哭一遍,直到所有人都来劝他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为止。

当年长孙无忌都被皇帝哭麻了,觉得自己逼皇帝处置宗亲,逼得太过,会在别的事情上对皇帝让一让步。

因哭的太好了,许多宗亲朝臣就像崔朝一样,常常忘记皇帝转头就快快乐乐把人家的财产都抄到自己家里来,并且再也没管过这些亲戚们及其子嗣。

甚至许多拎不清的宗亲,至今还傻白甜的认为,皇帝当年真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家的,他其实很在乎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戚们。

因而,宗亲们才想出了这一招,来勾动皇帝对天后的疑心:陛下啊,你难道不担心,你一走后天后会欺负李唐皇室吗?

怎么说呢……

正如此时崔朝对姜沃所说:“陛下确实是担心宗亲的。”

但他倒不是担心(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宗亲被欺负。皇帝主要是担心,人多势众的宗亲们在他走后,会欺负他家‘弱小可怜’的孤儿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