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的冬日。
两京多雪。
有两道要紧奏疏,通过飞表奏事自长安传入洛阳紫微宫。
第一道是好消息,年前到达洛阳:周王妃平安诞下嫡子。
帝后闻之皆喜,传旨长安,令设宴于弘教殿以庆。同时,帝后亦于洛阳宫遍赐群臣。
然而新年后的第二道消息,就如这风雪一般凛冽冰寒。
是长安尚药局战战兢兢上奏疏回禀,太子沉瘵婴身,旧疾增甚,已有病笃之势。*
皇帝闻言也心急至病。
然还是不顾自己病体,于病榻之上下旨,令朝臣们即刻准备返回京城之事,不再按计划等冰雪消融的春日启程。
再诏,自今岁起,改仪凤年号为调露,取甘露茂长之意。
这两道旨意一下,不用说,随驾至洛阳城的三省六部九寺,年假全部取消,皆是好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为了能够赶上陛下新定的出发日期,又不至于耽误了公务,各署衙全都在加班加点整理公文。
但再忙的连轴转,朝臣们也都是鸦雀无声神色肃穆,绝无人敢露出一点抱怨之色,异议之言——
其实圣驾浩浩荡荡,冬日冒着风雪上路,辛苦自不必说,也不够安全。
但连几位宰相也没有为此事上谏劝阻,其余朝臣自然更不敢有异议:若是太子殿下这回真不好了,到时候痛失爱子的帝后追究起来,真是此时谁拦着,到时候谁就得去陪陵。
*
“媚娘,你不用陪着朕了。这回朕骤然下诏返京兼改元,各署必是忙乱,外头定有许多朝事需要天后决断。”
说来皇帝虽担忧至病,但其实也是近年来身体底子太差,经不得一些情绪波动就病了,实则心境还算掌的住,还能虑到朝局——因他们不但是父母,更是帝后。
说句残酷的话,这也就是今岁朝中无大事。若是有什么四夷战事,哪怕太子病重,他们依旧要以国事为重,以朝堂安稳为要。
就像当年……皇帝再次想起父皇驾崩于翠微宫的那一年。
哪怕对他来说是天塌地陷之感锥心剧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受不住。
但真到了那一日,还是要撑住。
至今,李治依旧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按照父皇留下的遗诏秘不发丧,装作无事一般先返回长安皇城,将登基之事尽数落定的。
人总以为有些悲剧和痛苦是无法面对的,一旦出现绝对会受不了。但真到了眼前,也就只有受着撑着了。
世事从不怜悯于人。
而他现在,到底也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新帝了。
这些年走来,他亦经过了太多的事情。
况且……太子已经病了多年,帝后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其实,就连尚药局报‘病甚’‘加重’‘只恐有危’,也并不是一次了。
毕竟,面对这种身份特殊尊贵的病人,尚药居也是天天提着头在诊治。一旦有什么病情加重的情形,当然要赶紧上报,尽量减少自己的责任。
只是这一回,尚药局用的词比之前都更重一些。
皇帝才下旨返京。
媚娘亦面色不佳,闻皇帝此言就起身轻声道:“那我让崔少卿来陪着陛下。”她熟知皇帝脾性,病中其实是想要人陪着的。
尤其是这两年——自恒山王去后陛下接连那两病,让他眼睛越发不好。人看不清东西,难免就更依赖身边信任的人。
果然皇帝颔首:“好。让子梧把鸿胪寺的事儿都交给旁人去做。”他如今病重烦闷心中担忧,若总自己一个人呆着,更容易胡思乱想,得找个人一直跟他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
天后摄政不得不去忙庶务,皇帝就准备直到回京前,都把崔朝留下陪着自己。
而在媚娘转身的时候,皇帝忽然伸手,握住了天后垂下来的衣袖。
媚娘察觉到,不由止步:“陛下?”
皇帝默然半晌才道:“媚娘,为难你了。”
其实以皇帝现在的目力,是看不清的。但此时两人相望,他觉得自己没看错,媚娘眼中亦有泪光闪过。
但皇帝心知媚娘与他一般,无论心绪如何激荡,世事如何变更,她作为天后也要稳住,甚至要比他更稳。
在他之后。
*
洛阳宫三大殿,皇帝居住的为贞观殿。
媚娘从后殿来到前面书房时,就见有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御案一侧,替她把一份份奏疏分好。
见姜沃很专注,一时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进门,媚娘也就没作声,而是在门口站着静静看了一会。
姜沃是直到分完奏疏,才发觉殿中多了一人。
媚娘走到案前,低头看着被分门别类摆好的奏疏,以及与这些奏疏相对应的各署衙公文事条,并三省宰相之建言。
看得出,姜沃已经尽力为自己省掉,哪怕一点需要费心的步骤。
媚娘没有坐下来,她只是立在案旁,提起朱笔,蘸墨,然后递给了姜沃。
“都是日常庶务,咱们字迹相仿,你替我批了吧。”
姜沃都不免怔住了。
只听媚娘接着缓缓道:“我累了。”
很平静的三个字,像是冬日的湖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但落在姜沃耳中,也如同冰霜一样,让她冷的极难过。
人有时候骤然走到外头的冰天雪地里,会冷的忍不住发抖,不光是身体发抖,而是似乎五脏六腑都冷的打哆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