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愣住了,下意识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的。”
使者也愣了,带头人转头看姜沃:“姜相,为什么?商队都能出境,有通关文牒不就可以了吗?”
姜沃停下手里拨弄的灯,语气一如既往平和:“鸣珂,可以的。”
你可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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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送走了东女国使者后,王鸣珂迫不及待转身问道:“姜沃,我能离开京城吗?”还不等姜沃回答,又摇头道:“这样不行的吧,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姜沃再次回答她:“可以的。”
从年前见到东女国使者出现在鸿胪寺的时候,姜沃就在准备这件事了。
“天后是知道的。”那就够了。
“但,我会被人认出来吧?”
“鸣珂,二十年过去了,除了亲人,不会有人认出你来的。”姜沃还冷幽默了一把:“而且鸣珂,你当年不参加亲蚕礼也是有好处的,百官都没怎么见过你。”
笑过后,姜沃又正色道:“若是今年之前,你提出要去东女国,我也不能让你走。”
出了长安城,只怕她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但现在不同了——
“今岁你可以跟着东女国的使团一起走,一路上都是大唐的官驿。而且,你会在安西都护府见到文成,会在吐谷浑见到弘化公主。”
与东女国相接的于阗国已经是大唐的羁縻州,吐蕃也安稳下来。
她这一路,都在熟悉的人的势力范围内。
“你之前不是让文成给你画过许多西域的景色吗?现在你可以自己去画了。”
王鸣珂不会掩饰,她立刻就动心了。
而她也很信任姜沃,听她说可以走没问题,就当场做了决定——隶芙还在旁忧心忡忡思索许多善后之事,鸣珂已经一口答应下来:“那我就去啦。”
隶芙:好,好随意……这不是去街上看花灯,这是出国啊!
王鸣珂认真道:“不过姜沃,我会再回来的。到时候给你看我的画。”
“好。”
“再会了,鸣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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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年正月,姜沃不只带着柔和的欢喜之意,为鸣珂送行。
亦有无可挽回的伤感。
阎立本的过世没有征兆,但阎府报到朝廷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官员意外——毕竟阎尚书都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睡梦中安然离世,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甚至还要被人羡慕一下,没有受到病痛折磨,安然而去。
中书省内,姜沃手中的笔悬在空中,一滴浓浓的墨落在公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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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来到人声寂寥的太极宫。
她从太史局走到将作监——
说来,当年她虽然入太史局做官,但先前几年,是不能去上朝的,活动范围基本也就局限于太史局。
而她最早接触到的其余署衙的朝臣,就是阎立本了。
两人因文成和亲之事有了些交集。他也没拿姜沃当成一个特殊的官员,还请她去看过《步辇图》原稿。
就在这里,在将作监阎立本作画的静室。
姜沃推开了门——
阎立本虽然早就被调任工部尚书,后来更是致仕离朝,但在太极宫的将作监,始终保留着他的画室,就像……太史局始终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一般。
一切如旧。
姜沃还记得,阎立本作画一向要干净加肃静,即不许人吵闹也不许人乱碰他的东西,连洗笔洗颜色碟都是他亲力亲为。
她走到案前。
案上还摆放着没画完的画,是今岁的诸邦朝贺图——
说来阎立本虽然致仕,但说起书画,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还是他,被誉为‘丹青神化’。
故而今岁,诸邦来朝,二圣还是请他出山,画一幅《万邦朝长安图》。
因考虑到他的年纪,并不规定时间,只让阎立本慢慢画去就是。
姜沃看着眼前才起了底稿的《万邦朝长安图》:就在正月初四,阎立本还曾邀她一并去鸿胪寺采风,去观察他之前未见过的番邦使臣,以便作画。
那日阎立本忽然与她怀念起了旧事——
他说起,贞观二年,太宗皇帝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有过这么一次诸番邦来长安朝拜的盛况。只是那时候太上皇还在,皇帝也没有闹的排场太大,只让阎立本画了一张包含二十多个国家的《外国职贡图》。
画的是各国使臣,走在长安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准备入宫朝拜的景象。
那日阎立本还感慨道:“不知怎的,近来总梦到先朝之事。”
姜沃看了半晌阎立本未完的图,嘱咐过看院子的宫人,勿要入内后才离开了太极宫的将作监。
从将作监出来,姜沃看向太极宫东北角。
那里,有两座凌烟阁。
至今日,不但凌烟阁功臣皆已故去,为之作图之人,亦不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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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是在大慈恩寺雁塔之下,遇到狄仁杰的。
因多年前,皇帝曾令阎立本为大慈恩寺画佛像,就石刻在雁塔第一层的门楣之上。
姜沃至此,是同时缅怀阎立本与玄奘法师两位故人。
而狄仁杰,则是来看老师旧日之笔,他沉郁道:“姜相,阎师……”他难掩哽咽,伤痛不言。
姜沃看着佛像庄严道:“怀英,等下你与我一同回中书省吧。”
作为中书省宰相,要拟阎立本的追赠文书。
姜沃想,狄仁杰来写,或许更合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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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二月。
朝中有诏:
故工部尚书阎立本,性含幽元,材兼应务,书画该洽,驰誉丹青;藻思洪赡,思擅于此。今英灵寝远,宜加褒崇,故追赠司空。
诏,陪葬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