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抄的抄就是了。”
长安城,紫宸宫。
今年京中天气有异,热的也早,四月里,就很有夏天的燥热之意。
旁人是猫冬,皇帝则是猫夏,天一热,就早早进入了清心静养期,待在后殿轻易不出门。顶多清晨与黄昏后出门散一散,很有些昼伏夜出的猫的样子。
故而媚娘特意跟皇帝说起具体的洪州世家事时,皇帝还有些奇怪。
检田括户这种事关政令的大事,帝后二人自是要商议的。但此时,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摇头笑道:“江南西道一州之地的几家几族,犯了何事要抄家,媚娘怎么还要特意跟朕说?”
媚娘闻言颔首:“看来,崔少卿信中,未跟陛下提起此事啊。”
皇帝更好奇了:“怎么?子梧凡有信回来,都是谈及各处景致,风土人情。”再有就是占篇幅很多的令月之事。皇帝看得出,虽说女儿跟着姜卿出门,但大半时间好像都是崔朝在看着孩子。
皇帝还有点同情:自己最不省心的两个孩子,周王李显和太平公主令月,崔朝都带过。
媚娘见皇帝确实不知,就忍笑把洪州世家欲给姜沃送‘门客’等事讲给皇帝。
不比媚娘提起此事还忍笑,皇帝一听就恼了:“竟有如此贿赂巡按使的荒唐事?简直是无法无天。”
而媚娘特意来跟皇帝提一句,也是因为算行程,黑齿常之应该到江南西道了。
依姜沃的飞表可见,接下来江南西道,尤其要被她树立典型的洪州(姜沃信中称之为第一试点区),必有大批世家要‘鬼哭狼嚎’。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说不得看起来是洪州的世家,就有能在京中说上话的人——在朝堂有声音无所谓,媚娘就能压住。但只怕……媚娘是不能再接受出现上回那种,有人在皇帝耳边嘀咕的事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历来‘将在外’,尤其是要做大事的‘将在外’,最怕就是老家被偷,怕京中的谗言和帝王的不信任。
于是,媚娘就来提前跟皇帝以点带面,说了下洪州世家所为。
皇帝:这不抄?
媚娘:意满离。
只是媚娘准备离开前,却被皇帝留住。就听皇帝认真问道:“姜卿不会收了吧?”
媚娘:……
她无奈道:“陛下如何会这样问?他们夫妻彼此信重。素日咱们都看在眼里,我信得过,怎么陛下竟有此疑?”
皇帝直接抱怨道:“媚娘你这不是信得过,只是偏心,换一换有人给子梧送姬妾,你必不如此云淡风轻。”
媚娘想了想,倒也无法反驳。
皇帝再次叮嘱道:“有些话朕不好说,媚娘再给姜卿去封信——这一路山水迢迢,这等事未必只有一回。洪州江州都是小地方,只怕当地世家送上的人姜卿看不上。但若是将来,真有人送上什么‘潘安宋玉’之流的少年郎,姜卿也万勿糊涂才是。”
在媚娘‘陛下想多了’的目光中,皇帝坚持道:“媚娘,这叮嘱真很有必要,那姜卿为何与子梧为夫妻呢?这不就足以说明,姜卿是个很有‘爱美之心’的人吗?”
不得不说,皇帝看得还是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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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江州,姜沃也在跟崔朝说起皇帝的‘真相’。
这对君臣,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世界上最看得清彼此的人:因为他们看对方都没啥滤镜。
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滤镜,总觉得她太过‘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时并不知京中天后已经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悬笔于纸,跟姜沃商议道:“我还是把洪州世家事,与陛下说一说?也免得来日你连番抄检洪州数家之事传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会不会觉得她闹得过了。
姜沃随口道:“我倒觉得陛下不会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实情绪,与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样子,难免对皇帝也有点滤镜。
其实……在姜沃看来,皇帝才是个标准的抄家分财产热衷者好不好。
“永徽年间的事儿,你都忘了?”
这些旧事过去多年,姜沃也还记得。此时便道:“那时候长孙太尉把持朝堂,以‘房遗爱谋反案’牵涉诸多宗亲,哪怕侥幸不死的,至少也要是个抄家流放。”
“当时皇帝在常朝上,还曾落泪来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还是长孙太尉坚持要抄家。”
“然后呢?”
崔朝沉默了,他想起来了。
然后那一年过年,皇帝就在观德殿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射比’,将那些抄数十宗亲朝臣之家得来的金银珠宝,分门别类在观德殿摆了五大垛,召集诸在京宗亲、文武九品,甚至当年鸿胪寺的蕃客,一并来射比赢财,很是尽兴。[1]
不过,姜沃想,也不能怪崔朝对皇帝有滤镜。毕竟皇帝虽做了这样的事儿,但还有许多人觉得皇帝本身是‘宽仁不忍的’,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亲戚家。
这就是……姜沃腹诽道:会哭的男人最好命吧。
实打实的亲戚,只要犯了错,在皇帝眼里都是‘待分的移动金库’,何况是江南西道这些损国肥私的世家。
估计到底有无罪证,皇帝都不会很在意。
就如当年,不少宗亲也是被长孙太尉顺手塞进谋反案的。
“何况,这次还有他们世家内部先乱起来,出了真正的带路党,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崔朝搁下笔:也是,无论什么样的联盟,从内里崩塌,总是最快的。
江南西道的世家,也不都是罗氏、涂氏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又看不清形势的人。
比如姜沃手里拿着的,最新一份状告,就不是来自于百姓,而是来自于同为世家的豫章翟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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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世家中会出明白如王神玉之人,洪州世家里,也有敏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