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并未见对面巡按使有丝毫动容。
她依旧端坐在对面,好似一尊玉像。
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就渐渐消散在空中。
而滕王在路上练习了很多遍的愤慨神色,也渐渐有点保持不住。
滕王:?
你好歹要有点反应吧!
他来之前想过姜侯的各种应答,方才那一番陈词,也是想探一探姜侯的底细:这次她来,到底是朝廷要精准找他这个亲王的茬,还是没有什么具体目标,只要捞点功绩回去就行。
但他真没想到,姜侯对他的愤慨和委屈,毫无反应。
就像……就像他去酒肆听说书的时候,坐在台下看人说书的样子。她神色平和专注,滕王甚至都开始怀疑,诶?我是漏了什么没说完吗?
“姜侯?”滕王不得不出声提醒她。
姜沃安然开口:“滕王方才用此典故是在提点于我,做巡按使要不畏权贵,不忌惮对方身份,我都记下了。”
滕王: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
他很快想起‘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这个来自《后汉书》的典故,讲的正好也是‘巡按使’——汉安元年,朝廷选派八位使者巡按各州郡,其余使者都奉诏坐上马车走了,唯有一个叫张纲的,不但不走,还直接把自己车轮子就埋在京城外头,说出了这句话。转头就开始弹劾朝中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梁冀等人。
“滕王。”
“说来,若按身份之贵重,若按处置后可警示天下人心……”
姜侯这一顿,滕王的感觉,从不对变成了不妙。
果然听姜侯继续道:“似乎滕王您这位天子皇叔,才是豺狼。寻常士族才是狐狸啊。”
滕王下意识想说:我不是,我没有!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我好像确实是——巡按使若要立威,那严惩一位天子亲叔,自然比严惩‘江南西道某州某家家主’更有震慑力!
滕王:告了半天状,豺狼竟是我自己?
此时此刻,滕王只想把给他写稿子的王府属官拉过来打一顿!李元婴甚至怀疑,这些属官是不是想趁机干掉他,好换个官职?!
就在李元婴好容易重新组织了语言要辩解后,又听眼前姜侯恰到好处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笑意:“滕王莫急,故人叙旧一点玩笑话而已。”
“我来之前便知,正如滕王所说:以罪名论,滕王且算不得豺狼。”
滕王的话就全部卡在了肺管子里。
这也是能玩笑的?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好不好?!
至此,哪怕滕王自觉是有备而来,也觉得从情绪到节奏,全都被对方带跑了。
他这只道行浅的狐狸,放弃了跟朝廷风云里走出来的真正狐狸,继续打言语官司的试探之心。
滕王甚至带了点自暴自弃道:“姜侯划个道吧。”
姜沃笑眯眯:这才是谈事的态度嘛!
她可是好心好意先给滕王送了‘举报信’(此时姜沃已经忘记了这封举报信是自己伪造的),给了滕王做带路党的机会,
怎么方才一见面,滕王还想用激将法兼道德绑架她呢?
滕王把自己比作狐狸,也挺像的,确实有几分狡猾——方才自己若是顺着他的话去说,可能就被他架住了,搞的不查清世家,都不好意思查他这个滕王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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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听姜侯说‘知他不是豺狼’,滕王原本放心了一点,请姜侯划个道。
然而很快又再次提起心来——
因姜侯接着说起:“滕王既然是擅射猎之人,自然知道,哪有嫌猎物多的呢?”
“别说豺狼和狐狸,既然出门一趟,有只兔子獐子也是不能错过的。”
当道伤人的豺狼也要打,偷吃鸡的狐狸也要抓来。
姜沃临走之前就准备好了。
依旧是一事不烦二主,让专业的来——请狄仁杰按照滕王的罪名,断好了他的判罚。
姜沃此时含笑递给滕王:“按滕王的罪行来说,也不严重,不过是废除王位,自此为庶人而已。”
滕王眼珠子都瞪圆了:难道姜侯这回还真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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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觉得,姜侯出京后直奔江南西道来,究竟是为求医,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姜沃与滕王相见于庐山下这一日,洪州(南昌)的几家顶尖士族也正在探讨此事。
开口主持此议的是当地望族豫章罗氏,列席的也只有豫章涂氏、豫章章氏等四五家。
没错,虽说已经改朝换代,此地早就不叫豫章郡,而是大唐的洪州了,但这些世家,却多半还是自称‘豫章某氏’,以示家族历史悠久。
这几家多半是汉代,最晚也是两晋就进入了《氏族志》的世家。
其余隋唐时期才起来的官宦人家,在他们眼里,是不配同列这次议会的。
而这几家确实也是消息比旁人灵通,巡按使之伍进入江南西道地界没两日,他们就收到情报了。
甚至比江南西道几处下州的刺史得知的还要早。
章氏家主并不太当回事:“以不变应万变,先礼后兵就是了。”
巡按使……本朝虽还未有过,但这些年,洪州来来去去的朝臣可有不少了。
京中下派的官员到了当地,自然也有想整饬世家以图功绩的,他们之前怎么应对过去的,这次照旧不就是了?
说来,世家是很清楚自己违背了什么律法的——
正如滕王李元婴说的那般:世家‘田池布千里’。需知大唐开国后,对官员能占据的田亩,是有明确标准的。甚至当今刚登基就发过《禁买卖百姓永业田》诏书。然士族这些年,还是通过各种手腕占据了远超律法规定外的良田。
除了土地外,还有人口。因大唐有定规:官员的部曲、客女、奴婢等均不课户(纳税服役)。
既然免了这些人的税,当然要限制相应的名额!总不能一个官员占据一万个‘奴婢’,就都不纳税,那国家找谁收钱去?
因此国家是有明确规定的‘虽王公之家,不得过二十人。其职事官。一品不得过十二人,二品不得过十人……’[1]
自然,这些数目很难得到保障。但京中官员在天子眼皮底下,长安城中还就戳着御史台,多少还是有所收敛的。
然出了京城,就不是这回事了。各地士族之家,僮仆成林,闭门为市……这都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而是客观的描述。
若认真查起来,这些当然条条都是大罪。
然士族们也并不紧张:既然认真查起来是大罪,那就别认真查不就是了?
正如章家家主所说,这些年都是如此:先礼后兵。先贿赂,再动手。
招数不怕老,好用就行。这些年从京城来的官员,一任一任的,不都败在这‘先礼后兵’之下了?
“我倒觉得,咱们不必紧张。”说这话的罗氏家主,是属于京城有人的。
他在几人的注目中,带着上头有人的自豪加自负,爆出了一个京城中朝局内幕:“姜侯此番离朝不寻常。她原本距离尚书左仆射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忽然做了什么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你们不奇怪?”
“才不是什么病归,据说啊……”
罗家主还卖了个关子才道:“是与东宫猜忌有关。据说姜侯为相时,与周王李显走的太近了,又屡与东宫属臣政见不和,这才丢了宰相之位,换了巡按使——故而姜侯此番离京,还真未必肯认真巡察。”
这搁谁身上,被贬官了还使劲干活得罪人啊?设身处地,他们是不干的。
还不如出来旅旅游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