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如此。
说到底还是百姓最苦。
姜沃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其实自唐以来,不是没有人发现过‘胥吏之害’的根源,比如王安石的变法里,就曾主张过不要把胥吏隔绝在官员体系之外(得给人前途和希望)。
还要‘役钱禄之’(让人干活得给人发钱啊!),不要令其‘惟以受赇为生’(别让胥吏们过的,不勒索受贿就活不下去)。
当然,也不排除有的胥吏跟官员一样,哪怕有足够的俸禄,也会贪赃枉法。王安石变法里还跟着‘监管之策’。
姜沃转着手里的杯子:今日之后,她该回去好好研究下王安石变法了。
其变法因各种缘故未能成,但却绝对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
两位女医官,一个爽快一个沉稳些。
此时已经取出鱼符彼此通过姓名。
爽快些的姓黄,入宫为宫女前,家里也没有给她起名字,就是按排行叫做三娘。
后来考上女官后,要做官员的鱼符,她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因是女医官,她索性按照药材给自己起了个名字,黄芪。
正好也对了她的姓氏。
据她所知,女医官里给自己起药材名字,录于鱼符的人呢,着实不在少数。大概彼此都存着一样的心思。
彼此见了名字都觉得亲切,像是家人似的。
此时黄芪听郭成双总是打听京城事,不由奇怪道:“郭驿长为何非要去长安城内考兵部的主事?我们听说京官可难考了。”
“不如考当地州县的主事,也是一样从九品。”还能留在家乡。
这不问还好,一问郭成双就开始诉苦了。
“黄医士,您跟我们这种胥吏考官不一样,如何知道我们的难处?”
又指着杜审言道:“方才我还在问这位杜少府,京中吏部考官有没有什么陋规人情。”
“正是因为州县中多有人情/事!原本‘庐山县录事’这等九品官职,就该是我们这些流外官考的,偏生被本州刺史直接给了做候选官的举子。”[3]
“我们这些‘流外杂色胥吏’,实在是无本州县官位可考!”
杜审言:啊,这。
他忍住不去看旁边姜侯的脸色。
郭成双诉苦过后,还对眼前几人道:“诸位官员都是从京中出来的,若是将来回京,能在吏部官员们面前说上话,好歹替我们下面胥吏说句公道话才是。”
又有些愤懑道:“且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回了。我们还想着,既然明年入京一回,甭管能不能考上京城兵部的官——也要试试去大理寺状告。”
杜审言边点头边心道:倒是用不着我回京替你陈情,也用不着你们入京告状了……
他余光已经看到,方才姜侯一直在手里转着玩的杯子,放下了。
又听姜侯转向那两位女医官问道:“各地医署也有这种情形吗?”原本属于流外的官职,却被侵占。
京中有太医署,各地也有官医署。
这些女医官到各地后,就在各地医署当值。
只见两个女医官摇头:“医官不比这些州县官,凡是读书人都能做。医官考的还是医道。”且许多读书人,也不愿做大夫,觉得不够清贵。
“但……”黄芪也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位身着胡服的女子,不自觉就把实话吐露出来。
“医署的胥吏多是当地医馆出身之人。他们还未有官职,见我们为女子倒是从京中考上医官,下派而来管着他们,自然多少有些不平之意。同为医官,有时候我们说话胥吏就并不肯去办,总要难为一下子。”
“唉,若是能由我们自己选女吏就好了。”
黄芪还道:“譬如方才我们进门时,郭驿长也罢,这位杜少府也罢,都少不了讶异。”
又对姜沃很不见外道:“唯有姐姐不惊讶,见了我们还似乎很欣喜。”
她就不免随口念叨了一句:“可见,若是姐姐给我做女吏,必不会看人下菜碟,还要刁难我们女医官几回才罢休。”
杜审言原本捧着杯子做乖巧状喝水,闻言差点呛到:好家伙,你知道你在让谁给你当女吏吗?
姜沃笑眯眯道:“好啊。”
她前世当病人多了,其实可想当个医院的院长或是主任了,如果在地方‘官医署’就职,多少不得算个卫健委的干部啊。
也算是错位时空实现梦想了。
*
这一夜晚间。
姜沃铺开了纸笔,在灯烛下给媚娘和曜初写信。
写这兢兢业业十五载,梦想就是考一个九品官的胥吏;写这走出宫廷,从长安至江州,又从江州至庐山求学的女医官;写这大唐道路安然,出行皆有逆旅。
“做事的人应当被看见,也应当获得相应的报酬。”
在这个庐山旁的官驿,一个温柔的春日夜晚。
希望与憧憬,像是星辰一样璀璨。
姜沃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大唐每一个生机勃勃,心怀希望的人,都让她觉得,她更加真切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