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姜沃自然再也没问过。
但如今算来,哪怕是按照最轻的年龄来算,孙神医今年也有百岁了!
可这些年,多少故人都走了老了,孙思邈看起来依旧如此。
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神色永远那么安然,眼睛也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关怀神色。
今日又轮到了拈佛珠的功德日,姜沃捏着佛珠,却觉得眼前的孙神医,比寺庙中的佛像更像是一尊救苦救难的神灵。
马车停下,姜沃该下车与孙思邈分别了。
孙思邈指了指马车小桌几上的脉枕:“还是老规矩,来,伸手。”
姜沃乖乖伸手。
每回孙思邈离京前都会给她扶脉,与她说些保养的注意事项。
这次孙思邈扶脉良久,久到姜沃都想要找系统了:莫不是你们的体质升级出了什么bug。
还好这时候孙思邈开口了:“很好,气血充沛,精神完足。”
他看向姜沃,终是难免带着神医好奇探究之心问道:“这些年,你的体质竟越来越好。我记得第一回 为你扶脉,虽康健,却也不过是常人之体。”
按说她已经过了人体气血最充足的年纪,而且随着她官位越高应当越劳碌心累,多年辛苦,体质总不会比年轻时候还好才对。
实在是跟他多年医道之论不符!
姜沃听过后,只笑着眨了眨眼睛。
在孙思邈面前,她忽然像是回到了十几岁时候,轻轻松松道:“正如您的年纪是个永远的谜,我的脉象也是个谜。”
孙思邈不由笑了:“好。”
总归是好事,是令人欣慰的谜题。
两人如往年一般,于长安城外作别。
姜沃独自在秋阳里站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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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总章二年还有什么大事,便是这一年冬日,江夏王李道宗过世。
过世,并非病逝。他之前未有病痛,只是一夜过后,次日仆从发现他已然于睡梦中离世,神色安详。享年七十岁。
故而腊月十五的大朝会,最要紧之事便是议定江夏王的谥号。
江夏王为宗亲,随高祖揭立义旗、从龙而起;追随太宗战刘武周,战王世充、窦建德;武德年间门为大唐驻守灵州边境、数败突厥;贞观年间门灭东突厥、吐谷浑、高句丽、薛延陀等战皆曾领兵而行,多有战功。
故而最终朝议定下谥号‘桓武’。
谥法云: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动民曰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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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大朝会后,姜沃走出含元殿,就见英国公并未乘坐御赐的马车离去。
见她出来便道:“随我去一趟凌烟阁吧。”
李勣大将军也不上马车,只是一步步走回太极宫,走向两座凌烟阁。
两人一路沉默不语。
直到远远见到凌烟阁之时,李勣大将军才终于开口:“至今日,凌烟阁内,除我外,再无一故人在世矣。”
姜沃心生怆然。
李勣声音很平静:“我还记得,当年为贞观年间门凌烟阁定吉期的姜相,很年轻,只是太史丞。”
那时候,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位太史丞会走到宰相这一步。
更不会想到,数十年后,姜沃会站在这里,陪他缅怀诸位凌烟阁故人。
这便是人世造化吧。
*
姜沃随着李勣大将军,先入贞观朝凌烟阁,一一拜过贞观年间门故人,再来到新的凌烟阁。
李勣大将军的脚步,停在苏定方的画像跟前。
“近来多有故人入梦。”
“前几日我还梦到了苏烈。”李勣大将军道:“也不知是他真的魂魄还在托梦于我,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说,他亦有魂魄久驻于凌烟阁画像内。”李勣大将军转头问姜沃:“这话他生前也说过,你是不是也知道?”
姜沃颔首:“是。”她刚要继续说点什么——
却见李勣大将军忽然转头厉喝了一声:“在否?”
虽是问句,这一喝却带着将军沙场磨砺出来的杀伐之气,在这有些昏暗的凌烟阁里如同一声惊雷,令人胆战心催。
就见李勣大将军如此‘突袭’一句后,盯着画像看了半晌,见画像上的人没动,就摇头道:“果然是梦境而已。”
姜沃:……
真的,先不论苏定方大将军的魂魄是否留于画像,但方才李勣大将军突如其来这一下子,给她的魂魄可是险些吓掉一半。
李勣检查过画像,回头看到姜沃一言难尽的脸色,不由一笑:“吓了你一跳是不是?难得见你这样的神色。”
听到这句话的姜沃,忽然就怔住,只觉旧日记忆如洪水般席卷而来——
贞观二十一年。
二凤皇帝在凌烟阁单独召见了她,让她随着致仕的袁天罡一并去黔州,替他探望一眼大公子李承乾。
那时候她郑重神色接旨后,二凤皇帝忽然就严肃道她之后不必再回京了。
当时姜沃愕然抬头,二凤皇帝才笑了,神色是种连眼角纹路都不能掩盖的明亮:“如何?被朕吓了一跳是不是?”
然后叮嘱她,其实这个年纪不必绷的太紧,要学学袁师父。
今朝,她又在凌烟阁被‘吓’了一回。
姜沃不觉眼眶发烫。
她就走向前两步,借着拿案上拂去画像细尘的‘马丝尾拂尘’的功夫,背对着李勣大将军,迅速用指尖拭去一滴泪。
姜沃正拿着拂尘一点点拂拭画像,就听身后李勣大将军道:“我原山东一田夫耳,有幸遭值明主,居于富贵,位极三公,年将八十。”[1]
他顿了顿又慨然道:“这一世功名始终,俯仰无愧,实无憾尔。”
姜沃不肯回头,只是握紧了手中拂尘。
实值隆冬,凌烟阁内日光昏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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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章二年的最后一天。
天象有异,万民皆见日色如赭。
如今哪怕很多军国大事,皇帝也放手给皇后,但天象有异,每个帝王都要亲自过问。
他分别单独召见了李淳风和姜沃。
先面圣的是李淳风。
李淳风答曰:“日色如赭,兆‘变’。”
皇帝自然要追问:“吉兆?凶兆?”是天降鸿福的吉变?还是有兵戈之争的凶变?
李淳风摇头,言简意赅:“只是变,不以吉凶。”
皇帝便再问姜沃,亦是一般的答案,只是姜沃知道皇帝的心思细致,还特意给他整理了自秦汉起至今所有‘日色如赭’的天象当年事,确实是吉凶不定,只是有变。
皇帝心道:还是姜卿行事最合朕心意,玄学也不搞的很玄。
但到底是天象有异,皇帝也觉得过去的总章年间门,没有一件好事,于是又动了改元的心思。
帝诏,次年改元咸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