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初回神抬头,她看着姜沃和库狄琚身上的灰尘,忽然语气坚然道:“真该把那些满脑子只想着‘礼法规矩’,只盯着谁家的庙修的好,谁家庙旧了的朝臣,抓来这里磨水泥!”
他们在朝上满口‘仁义礼智信’,以武氏家庙逾越做文章,想把母后赶回后宫,之前亦有很多次想把姨母的官位夺走……
为何不想一想做点真正的事儿!
他们是看不见这些年长安城内修起的路吗?
何况,有利于百姓的不止有路——
听曜初这愤然之语,姜沃还未及答话,就见一个专门负责传话的官吏跑进来道:“库狄署令……”一见姜沃也在,眼睛一亮:“姜相正好也在,可得去劝劝——司农寺吴正卿和工部刘郎中又坐在咱们待客室不走了!非要署令今年多批给他们水泥和混凝土才走。”
库狄琚难得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也带着期待看向姜沃:“姜相请。”
姜沃:……来的不巧,这是过上了从前辛尚书的日子,让人堵在这里要账啊。
*
曜初跟在姜沃身后一并出去。
边走边想起姨母告诉她的,城建署所出产的各种建材不只可以修路。
其中硬石膏凝固后,防水效果极佳,是用来建储粮仓库的绝佳材料——之前朝廷粮仓不得不派人定期晒粮,就是为了避免粮食湿度过大而陈腐。
此外,水泥混凝土还可以修筑堤坝、围堰和海塘,防水患!
在此前,朝廷修的多是土坝,然而土性松浮,难于长久捍御水患。再有便是更高级一点的碎石加固的堤坝,但这种多需做成大挑坝,撑水外出,且修的越高,将来坍塌的风险就越大——总之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上要花许多银钱。
直到水泥混凝土的出现。
曜初还记得姨母笑眯眯告诉她:“修堤坝最好用的倒不是混凝土,而是‘硅酸盐水泥’——还好有倭国的火山灰啊。”
因想到水泥的这两桩作用,曜初也就知道,为何司农寺正卿和工部郎中会来这里静坐了——
司农寺必是想多申请水泥建高档存粮粮仓。
而工部内的水部郎中,负责天下川渎,堰决河渠事。每年立堤防之事也归他们。
*
果然,见到姜相竟然也在,吴正卿和刘郎中顿时都眼睛锃亮如探照灯!
“姜相做主!”
“姜相定夺!”
这两嗓子下来,姜沃都不免有些怀疑自己不是宰相,而是包青天……
刘郎中目光焦急,但先闭嘴等司农寺正卿说话——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只能第一个说。
司农寺吴正卿开口道:“粮食乃国家根本。且如今东南的占城稻丰收,又能走海运送到北边,正该多修粮仓屯粮!”
还引经据典:“《汉书》中就道:实仓禀,备水旱!”听他引用汉书,姜沃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她跟吴正卿相识的很早,那时候王神玉还在做司农寺正卿呢!当时这位吴正卿还是少卿,全权负责栽培棉花事。故而姜沃知道这位是很朴素的‘农官’,这会子却都开始引经据典了,可见做足了功课来的!
吴正卿从来认为粮食是世上第一重要事:“姜相,两京人烟稠密不说,北边本就多人口。一旦有旱灾水灾粮食储备不足,百姓可要饿死的!”
见吴正卿终于说完,刘郎中再也忍不住了:“姜相!百姓不只有冻饿之危,还有洪患之危啊!”
“圣贤书都道:守堤如守城,防水如防寇!”刘郎中边说边心道:引经据典谁不会?我们水利工程也有很多名言警句啊。
他这一骄傲,下一句话就不小心说错了:“且粮仓什么时候都能修,但堤坝正该春日加固,以备夏、秋霖潦啊!”
果然刘郎中话音未落,吴正卿那常年务农被晒棕的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话?春后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需储备粮食,怎么能耽搁?何况边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战事,不更需要粮草?”
刘郎中憋的脸通红,先道个歉,然后继续跟吴正卿掰扯起来:“可是去岁朝廷已经重修了卫州黎阳仓两百多个粮窖。黎阳仓西边是永济渠,东边就是黄河,往北地各州运送粮食都很便宜——从隋朝起就有‘黎阳收,固九州’的俗语,也暂且够了。”
吴正卿就听不得‘够’这个字,很快反驳道:“刘郎中这话说的不对,难道去岁朝廷没拨给你工部水泥?我记得拨给工部的正是最多的!”
刘郎中崩溃:那一座堤坝就要用多少水泥啊?能跟重修粮仓比用量吗!
……
姜沃还有闲暇掸了掸身上的灰:毕竟,根本插不上话啊。
曜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在来的马车上,曜初还有些纠结,那么到现在,曜初已然完全坚定了——
她想看到的朝堂争论,是这种辩论!
是这些心怀天下百姓的官员们争论如何分配有限的资源才更利于民,而不是什么礼法规矩,谁的庙新,谁的庙旧!
兄长,太子说的不对。
礼法不是立世的根本!
起码不是她立世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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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中。
媚娘心中亦如明镜。
因而在皇帝面前,她叹息道:“陛下的教导还是有用的——起码弘儿现在,是有心思想要摆脱咱们这对做父母的束缚。”
若是姜沃在这里,必会感叹媚娘这话说的巧妙:东宫侍读上书针对的自然是皇后。但媚娘这一句叹息,就直接转化为针对帝后了。
当然,在皇帝心里差的也不大,毕竟皇后代政,最终的皇权依旧在他手里,但东宫真正理政监国,过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去做太上皇了。
不过,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如果儿子有父皇文治的本领,就皇帝这身体,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去做太上皇。
但他没有自家祖父的好命!
李治有时候想过,为什么都是膝下三个嫡子(李渊活下来的嫡子共三个),都是三出一的概率,他的祖父就能有父皇这样的儿子。
而他……
哪怕不是夏天,皇帝也觉得头疼。
若是早两年,太子有这样的政治觉醒,皇帝说不定还真挺高兴的。但现在,皇帝已经深知太子心性本事,是真不敢放手。
有点想法想争,跟真能做好掌政之事,完全是天渊之别。
正如姜沃之前所设想的那样:这两年英国公从东宫半退,她凡事‘俱实回禀’,皇帝又在亲自教导太子——
这一切,促成了皇帝更不敢将‘驾驭大唐’的缰绳交给太子。
片刻后,皇帝按了按额头道:“之前东宫属臣有过多是朕出面处置,这一回皇后来处置。”顿了顿:“别贬官了,直接流放吧。”
这便是明示群臣,皇帝的选择不变,依旧是皇后理政,皇后的权柄高于东宫!
媚娘颔首:“好。”
她走到案前,起朱笔开始写诏令。
虽说自去岁开始,朝廷开始整顿‘依法治国’。但有一种贬官和流放,是不需要走法律程序的——涉及宫闱、谋反事。
事大事小,一言决于天子。
媚娘甚至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想个什么新理由,直接把当年柳奭的罪名拿过来用:“泄禁中语、潜通宫掖。”
所谓泄禁中语,便是泄露皇帝还未公开说的话。这种罪名,自然是皇帝说有就有。
媚娘朱笔略微顿了顿,心中选了个地点:“流放钦州乌雷县(广西)。”
写过诏书后,她也没有放下这支代表皇权的朱笔。
她静静看着笔悬在空中,半晌,一滴朱砂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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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建署出来,姜沃直接带曜初回家,她们这一身灰尘得好好洗一洗。
而姜沃也敏锐地察觉,曜初,比起早晨的她,又有点不一样了。
曜初手里捏着一只水泥做成的小鸟,大不盈掌。据说这只小鸟能卖到比同等大小的银子还要贵。
而这些银钱,又会变成道路、粮仓、堤坝……
她眼睛明亮:“姨母,我不信礼法比这些有用。”
姜沃含笑说了一句曜初后来记了很久的话:“礼法不能,但科教可以兴国。”
只是此时,曜初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