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章元年的开端,皇帝过的就很不愉快。
不但为长子特意改的这个年号【总章】,未起到他想象中对太子的教育效果,甚至今日次子李显的皇子师,还特意来请罪(告状),更请以年老致仕。
崔朝在皇帝的注视下,翻了一会儿周王这两个月的功课文章。
抬头见皇帝以惯常的姿势按住额头,崔朝也就一如既往先把薄荷膏递过去,然后温声道:“等周王长大……”
皇帝这次直接打断:“长大就好了?滕王今岁正好四十整,好了吗?”年前京中还接到弹劾滕王的奏疏呢。
崔朝无语。
心道:那陛下你看,你让人说什么?这话皇帝自己可以说,但他能怎么说?难道能说三岁看老,陛下放弃吧。
但做皇帝就是这点好,可以不讲道理。
“崔卿,朕将皇子交付于你了。就以英国公旧例,每日申时往书房去,查验周王一日功课,为其讲明道理。”
申时,便是下午四点。
嗯,也就是说白日鸿胪寺的公务也不能耽搁,到了临下班时,还得去教一个混世魔王。
崔朝默默拿过案上的薄荷油,给自己涂了一点。
皇帝见人与自己一般头疼,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又主动安慰道:“之前朝臣多有顾忌,不敢以师道自居。这回朕既然将显儿委于子梧,你便不必忌讳什么,只管按……父皇之前的规矩来吧。”
先帝规矩啊。
崔朝望着皇帝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轻叹一声:也不能全怪皇帝,这育儿实在是个难题。
先帝年间诸皇子师是什么规矩?
只看先帝当年与彼时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定下的‘太子见三师仪’就可知了——
“(太子)迎于殿门外,先拜,三师答拜;每门让于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其与三师书,前后称名,称惶恐。”[1]
每门让行、写信还得自陈‘惶恐’,可见太子面对三师,是完全处于受教晚辈的状态。
而其余皇子面对老师也是如此——哪怕皇帝当年很疼爱魏王李泰,但给他指了老师后,也直接道:“见师如见朕,务必礼仪周全,不得骄逸懈怠。”
先帝是为老师在皇子们跟前树立绝对的权威,方便他们严加管教。
可……
崔朝看了一眼正在闭目眼神的皇帝。
一来,因为大公子李承乾的缘故,皇帝是亲眼见过当时东宫老师张玄素等人是如何‘诤谏太子’,甚至面折太子之威,一点面子也不留的。
二来,也有自身曾经被长孙太尉压制的缘故,皇帝并不喜欢孩子们有这样强势的老师。
被选为皇子师的朝臣们如何看不出来呢?
又如何敢深管?
正如当时太子不愿读多记有‘不忠不义阴谋诡谲’的《左传》,作为老师的郭瑜就不管多加反驳,直接听从太子之意,换为《礼记》一样。
崔朝再次于心内叹口气:可如今,皇帝却到底说出了‘从先帝规矩’这样的话。
*
东宫。
李勣自行撑着伞行于宫道,才转过回廊望见东宫恢丽庄重的大门,就见太子果然已经迎候在门前。
太子的规矩一如既往一丝不错,迎上来见礼。
如今李勣五日才来一回东宫,倒是比从前日日都见,更能发觉太子的变化。
太子越发沉默寡言,而这沉默中,又似有无数心事。
便如此刻,入门后李勣落座,太子才按礼数坐下。然后两人对坐,竟彼此一言不发。
其实按原先几年的流程,此时该是太子拿出他准备请教的奏疏或是功课,李勣只需要讲解就可以。
可这次,太子就是不开口。
李勣等了片刻,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像话了,才先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可有什么奏疏有惑?”
太子摇了摇头,低声道:“请太师以父皇之意,为学生授学。”
李勣微微蹙眉,有些疑惑。
恰巧有宦官端上茶来,李勣不由多看了一眼。
不是因为这宦官眼生,而是因为这宦官眼熟——这人似乎在紫宸宫见过,是皇帝身边的宦官。
陛下,怎么忽然换了东宫的宫人?
*
紫宸殿。
“朕也是为了弘儿好。前几日为了祭奠国学之事,弘儿耗费心血颇多,又因要追赠颜回,弘儿更做了几篇论颜回的文章出来。”
“这样熬着,身体如何受的住?他身边的宦官宫人竟也没有敢劝的,若非尚药局的奉御回了朕,只怕要等他熬病了朕才能知道。”
“他身边的人无用,朕就换了。”
崔朝听到这儿,不由望向皇帝。果然,见皇帝眉眼间有些苦涩之意:“朕都等着弘儿来求情了——毕竟是他用了□□年的贴身宦官,朕说换就换了,以他的性子必是舍不得。”
“可他竟然没敢来,必是畏惧朕。”
崔朝递上一盏茶:“陛下,太子或许是体谅陛下的心意。”
皇帝摇头:“你不必安慰朕了。”
半晌后又道:“太子之位难坐,朕见过,也自己经过,如何会不知?朕从来不欲弘儿为了东宫之位担惊受怕,更不想父子之间如父皇和大哥那几年一般离心生疏,彼此难言。”
当年李治是看着父皇换掉了东宫一批批属臣,老师……后来兄长行为越发失矩,尤其是竟然做出以刀划面之事后,父皇就换掉了东宫几乎所有宦官宫女。
李治也做过太子,知道若是身边人,都不是自己的人,有多么掣肘和难受。
他又想起,弘儿三岁被立为太子,当时那样小的孩童,被太子的冠服压得自己根本走不了路。
册立太子的典仪上必须被人领着走。
皇帝没有用朝臣或者宫人,他是自己牵着太子的手走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