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哪怕太子今岁已经十六,皇帝甚至在留心他的婚事了——但只要圣躬不安,依旧是皇后代政掌百司朝事。
姜沃写给文成的信,自没法将朝局写的这么明白。
她只是写了皇帝改元‘总章’的诏书。
姜沃觉得,文成应当一看就能明白。
写过改元事,姜沃又起笔问起文成练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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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半,姜沃又起身,先把文成之前寄来的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她是按时间门顺序摆好的。
最上面一封,是文成到吐蕃后与吐蕃使者谈判完毕后寄回来的。
上面,文成写道:“吐蕃清寒,好在快雪时停。”
“时隔十余年,我再一次见到了禄东赞。他确实是老了。”
其实文成第一个见到的吐蕃人,就是禄东赞。
当年禄东赞是代表松赞干布来大唐向先帝求亲的,阎立本还画了那幅传世的《步辇图》。
后来文成离开长安去吐蕃和亲,大唐这边是江夏王李道宗一路护送,吐蕃这边便是禄东赞一路相随。
他们对彼此都颇有了解。
其实原本代表吐蕃到安西都护府来商谈的使臣,只是寻常朝臣。
但听闻大唐的正使竟然是文成公主,禄东赞哪怕年老,哪怕身有宿疾,到底亲自出现了。
两人再次相见,实在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
而禄东赞也终究没有再用旧时称呼,而是称文成公主为‘正使’,只是感叹了一句:“见大唐正使,忽念及先王。”
文成则直白道:“既念及先王,何以叛昔日之盟誓。”
禄东赞摇头道:“是贵国大唐不公在先啊——多来来,吐谷浑和吐蕃之间门,大唐总是偏向吐谷浑,打压吐蕃,如此厚此薄彼,怎不令人心寒。”
禄东赞的汉话,说的就像文成公主的吐蕃话一样好。
这两人的会谈,在旁人看来是很奇怪的——
禄东赞一口熟练的汉话,连厚此薄彼这种词都信手拈来,然而文成则回以吐蕃话。
她不去顺着禄东赞的话说,分辩什么大唐对吐谷浑更好。
那不是废话吗,大唐还需要吐谷浑做藩篱呢。
说这些‘公平正义’的虚话,实在是没有意思。
文成更倾向于一剑封喉——她直接以吐蕃语问禄东赞道:“论(宰相)欲借吐谷浑之事与大唐开战,集会议盟上可有异议?天神穆王之系,诸贵族如何看待此事?”
彼时禄东赞面色未变,但心底颇惊、亦不免深深叹息:为何,为何来的偏是文成公主!
大唐旁的朝臣,纵然知道吐蕃有集会议盟之事,必然也不知具体底细。然而公主在吐蕃十年,她又非寻常女子,故而是深知吐蕃朝局的!她也了解吐蕃那些贵族,生怕损害自己之利的心理。
文成在信里,给姜沃详细解释了下,何为‘集会议盟’。
是吐蕃政治中最重要的一环:参会者包括吐蕃赞普、重臣,以及吐蕃‘天授’的各地贵族。
在文成没有从吐蕃回来前,大唐这边虽然也知道吐蕃有这种‘集会议盟’,但官方的情报是:“(吐蕃议盟)乃赞普与其臣下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于夜设祭坛,巫者告祭。”[3]
更倾向于这是一种祭祀类的大盟会。
直到文成公主回到大唐,才改变了这种看法:不,吐蕃的盟会频率,远高于一年一次。凡对外战争、征兵征税等大事,甚至官员任命、户籍察调等政事都需要经过盟会,经过祭祀。
且吐蕃对神灵的敬畏,绝非大唐人可以想象。
其赞普就自称为天神世系穆王一脉。
故而文成以此诘问禄东赞道:“当年先王定下与大唐盟好,亦是有巫者祭拜过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连论(宰相)自己,也曾以血入君臣‘效忠之盟’,亦受过先王的‘赏功之盟’。诸盟皆石刻于第穆萨摩崖。”
“论(宰相)都抛诸脑后了?”
姜沃继续往下看去,文成的心情能从笔墨的浓重看出来:“这一次禄东赞退了。”
“然他到底是老了,也要不在了。”
“这一回,我见到了钦陵。也明白了,你说的‘狂’字是什么意思。”
“禄东赞会忌惮吐蕃盟会其余贵族的反对,忌惮他曾经誓血的神灵,可钦陵其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什么对王族的敬畏,倒是看到了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傲。”
“将来,战事难免还是要有的。”
“薛大都护也道,要时时做好战的准备。”
文成在第一封信的最后写道:“到了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你讲过的,宁拂英的故事。”
“从当地选兵,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先在于阗之地选了二百女兵卫——她们都有家人亡于吐蕃的骑兵之下。”
姜沃闭上眼睛,想起前年冬日西域的奏疏:引月部与吐蕃结盟,军队频频出现在疏勒以南,颇有觊觎安西四镇之一于阗之地。
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针对个别边境村落、城镇的劫掠,并不是没发生过。
多少人在吐蕃和引月部的铁蹄下流离失所。
文成的笔锋带了峥嵘的意味:“这些女兵,与从京中带出来的决然不同。她们每个人都见过血,不,应该说,每个人手上都沾过血。”
“她们见过疆邑陈兵,见过铁骑呼啸而去,践踏尸骨。”
“见过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我记得最深的一个女兵卫,是我在荆棘丛中捡到的。她家人俱已被屠戮,为了不被敌军寻到,她就躲在了人、马不能至的荆棘丛中,两天都没能吃喝,若非听到其余女兵的声音,她大概也不会出声呼救。”
“我原以为她活不了了。好在,将人带回城池后,她活过来了。”
这是文成的第一封信。
姜沃重温过后,仔细收好,拿起了下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