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二年,三月初一大朝会后,姜沃往紫宸宫去。
三月初五,天子亲耕御田。
之后便是皇后行亲蚕礼。
若是算上沐浴斋戒与前后典制,亲蚕礼前后共九日。若是只从皇后出宫开始算,则一共三日:一日馈享祭祀,一日皇后率内外命妇行亲采桑礼,一日设宴劳酒。
去岁定下亲耕亲蚕礼时,皇帝也未想到皇后会正好是有孕在身。
故而今岁正月,皇帝原是准备诏礼部精简亲蚕流程,将出宫的三日行程缩减为一日的。然皇后劝阻了皇帝:亲蚕礼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如何能简略,岂非不敬。
“又不是第一回 亲蚕礼了,一应典仪都是熟的,陛下勿忧。”显庆年间,媚娘已经行过一次亲蚕礼。
皇帝依旧有些不放心。
媚娘身孕是去岁十一月诊出来的,当时已然有孕两月,至如今三月里,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略有些沉重了。
一去三日,中间又有对蚕神西陵氏的跪拜礼,以及亲手持钩采桑的劳作。
媚娘就提出,若是只有宫人陪着皇帝不放心,就让姜沃陪她一起。毕竟姜沃既通晓阴阳命理,又略通医术,处事更是果断。身份上也合宜与媚娘站在一处,就近给她递上贡品与桑叶。
皇帝当时沉吟两息道:“姜卿并没有命妇的敕封。这些年都是一直随天子亲耕礼的。那朕……”
媚娘笑着摇头:“陛下,不必命妇,她身上自有女官官衔。”
皇帝恍然想起:“朕记得父皇曾说过,因她的女官位是母后给的,便一直留着。”
媚娘闻言莞尔:是啊,这是她们相遇时,她的官位。
至今媚娘还记得,姜沃站在树影下手持竹牍,认真念诵宫规的样子。
带着一点紧张,还带着一点奇特的语调,是媚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调。
那时,姜沃念罢,仔细卷起竹牍,欲转身离去。而她则走上前去道:“姜典正请留步。”
姜沃转身。
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五载。
往事历历在目,媚娘很快又道:“只是七品典正的官职,并不合宜伴皇后行亲蚕礼。我这里倒是一直给她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官位。”
皇后身边自有女官职衔,这些年,媚娘一直空着一位。但之前并不曾提起,生怕会有朝臣借此机会让姜沃直接回到后宫做女官。
直到这次亲蚕礼,她因有孕,需要女官在旁护持,才是最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德仪女官。”
“是她生母曾经在文德皇后身边时任的女官。”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最合此礼。
皇帝颔首准许:“既是后宫女官,媚娘用凤印即可。那三日,就让姜卿时刻陪着你,朕也能放心些。”
*
故而三月初大朝会后,姜沃就往紫宸宫来,陪媚娘演习,不,应该是媚娘陪着未参加过亲蚕流程的她演习。
春日转暖的快,二月里的雨夹雪一停,不过几日,天气就跟翻跟头一样暖了起了。
清爽的风拂面,吹动她腰间悬着的鱼符袋。
她最先获得的二品官位,是后宫女官位。
多亏了媚娘,她从此又多了一份稳定的筹子收入——自从给安安买完辅导教材后,姜沃一直在攒筹子,好一口气购入她看好的一系列指南。
筹子,永远是不够的。
说来,在真实的俸禄钱财上她很宽裕。但谁能想到,她每每在系统领工资攒筹子,依旧像是社畜攒钱买房一样,总是觉得不够。
*
紫宸殿后殿。
姜沃刚转过廊下,就听到安安清脆的笑声,以及孩童奔走的脚步声。
然后就觉得腿上一沉,力道甚至撞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姜沃无奈低头,就见到头顶光亮无发,脖子上挂着念珠小和尚打扮的四岁孩童。
她含笑开口道:“周王。”
‘小和尚’仰着头:“姜姨母!讲故事!”
没错,这一路飞奔过来撞到她腿上,此时又正抓着她袖子做人体挂件的孩童,正是帝后的嫡次子李显。已于龙朔元年封了周王。
他之所以做小和尚打扮,还是因他周岁后多病,帝后带他拜了玄奘法师后,法师道此皇子与佛有缘,若祈安康,可于年幼时剃发着法服,以保平安。
皇帝也欲佛法护佑幼子,允法师所言。
甚至除了周王外,还给了儿子一个‘佛光王’的号,算作佛门之人。玄奘法师亦收了李显为记名弟子。
于是姜沃见到的李显才是这般小和尚模样。她都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壳。
安安从后面而来,笑道:“姨母。”
然后很轻松地把弟弟拎走:“今日姨母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母后寻姨母有事。”
长姐的威力初显,她说过后,李显就听话道:“那姜姨母自去吧。”
还像模像样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姜沃不由笑了。
忽然想起玄奘法师递上的‘请皇子入佛门’的表文中,曾有一句‘皇帝皇后,因子福而享万春,永握灵图常临九域。子能如此,方名大孝,始曰荣亲。’[1]
意思便是,若是李显此子出家,便可佛光荣及父母双亲,使得帝后长寿而长久君临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玄奘法师也算是神预言了。
姜沃刚要走,李显又道:“那姜姨母什么时候给我讲真的《西域记》?”
安安闻言,在旁点了点弟弟的大额头:“怎么?姐姐给你讲的是假的?”李显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是假的。”
姜沃与安安相视而笑。
在安安的童年,姜沃给她讲过许多《西域记》故事。
为了吴老先生的版权没法申请(朝代实在不对),姜沃并没有讲《西游记》,只是在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的基础上,加了很多神鬼志怪的故事,更未将玄奘法师描绘成一个懦弱的僧人。
毕竟,真正的玄奘法师,是靠着他自己的大毅力走完了这载入史册的一程取经之路。
故而安安是很敬佩玄奘法师的,每年佛诞日,以及大慈恩寺为先帝和文德皇后做法事时,安安都会去拜见玄奘法师。
后来得知弟弟竟然剃度成了玄奘法师的徒弟,安安大为感兴趣。
每回见了李显,就忍不住呼噜一下弟弟的光头,然后给他讲《西域记》的故事。只是安安总信口改故事,把弟弟也给编进去。
前两年李显还小,是姐姐说什么信什么的,直到今年四岁,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从母后处听说《西域记》的故事是姜沃讲的,近来才每次见了她,都要听‘非姐姐’版本的。
“显儿。”
姜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显的问题,就见皇帝自门内走出,身上是纹饰疏淡的常服。
民间有为母舅服‘小功’的丧仪规制——古代丧仪是按照血缘分五种‘服丧’,故而亲眷之间有‘出不出五服’之说。
在唐时,母舅虽不同姓,但因血缘近,也定了可服‘小功’丧仪。穿熟麻衣禁礼乐,服期五月。
然这是民间,皇帝自然不能给除了自家父皇母后之外的人服丧,因而宫中一切如旧。
于皇帝而言,也只有常服略简略些罢了。
“见过陛下。”
皇帝颔首:“姜卿免礼。”
姜沃就见皇帝身上还披着大氅,面色淡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倒是也有些理解了,之前户部、礼部两位尚书,不敢就改公文事来触皇帝霉头。
皇帝转头看着安安牵着显儿,大概是看到一双儿女,神情稍缓。
李显生的虎头虎脑,相貌看起来既不像媚娘,也不像皇帝。如果单看体型,倒是很有向他四伯李泰发展的趋势。
皇帝望着显儿,心情有点复杂:他原来还担心过,若是隔辈遗传,嫡次子会像父皇的英明神武怎么办,若是打小就展露出过人的天赋怎么办。
结果……显儿没有展露出任何令人惊艳的才智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连相貌也没有隔辈遗传,或是遗传父母,倒是隔房遗传到四哥那去了。
皇帝难免有点心理落差:这是怎么搞的哟!
但到底是自己疼爱的幼子,此时见显儿还在望着姜沃,就边抚着儿子的脑袋,边随口对姜沃道:“安安打小跟着你,更亲近些倒是自然的,然显儿念叨你,竟也比念叨他近来常见的亲姨母要多。可见姜卿还是颇有孩子缘的。”
皇帝这句话就是随口的感慨,并没有催生的意思了——这两年他已经放弃了。
倒是姜沃听到皇帝这话,心中一顿。
李显的亲姨母。那就是媚娘的亲姐姐,韩国夫人。她早年嫁给应山公之子贺兰越石,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贺兰敏之,女儿贺兰氏,乳名似乎是一个凝字。
说是似乎,是因姜沃这些年来,无论与媚娘走的多近,但与杨家和韩国夫人一脉,几乎无往来。
也多亏了前朝臣子与命妇之间,只要无心专门去奉承,就可以不用往来。
此时听皇帝说起‘近来常见’……韩国夫人近来常出入宫闱吗?
姜沃神色如常,只目光漫过皇帝。
史册之上算不得隐晦地记载着,韩国夫人母女因武皇后缘故,常出入宫闱,颇得帝宠,韩国夫人之女贺兰氏被封魏国夫人,后饮食暴毙,人多谓武后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