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来自黔州。
早在今岁年前,李治就给兄长写了信,问起贞观元年父皇裁官时遇到的种种难处。
毕竟吏部的档子中,记录的只是裁官的结果。
并不会记录当年有多少阻碍,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
而如今朝上,历经贞观元年的旧臣已然极少——就算有,当年也是官微人轻,属于忙着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类,根本接触不到中枢决断与此事内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后,对贞观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无外乎当年已然是吏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了。
李治的信虽是寄给兄长,却知道兄长一定会明白,会替他细问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长也才九岁。大部分时间门还在念书,也未深入朝堂。
姜沃拿过一手资料来细观。
这也是她急需的。
整个书房一时静默下来。
皇帝与媚娘在看奏疏,姜沃与崔朝在看黔州来的书信。
殿中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风吹花落的声音。
*
最终,是由媚娘做了总结发言。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后,实在疲倦,正在闭了眼拿薄荷膏慢慢涂在额角等处。
用量太多,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变成了一株大薄荷。
他颔首示意媚娘说就是——他们一人早已论过此事了。
媚娘的话向来精炼而一针见血:“裁官是手腕,精官用官才是目的。”
姜沃边听边点头边做记录。
是,裁只是过程,并非所求的结果。此时并非贞观元年,朝廷财政上养现在这么多官员,其实没什么压力。
裁撤冗官除了皇帝要给世家砍砍枝叶放放血,更是要建立适宜本朝的‘审官’制度。
正所谓‘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最终落脚点还是要‘量才用官,精官简政’,而不是一味裁撤。
大政方针确立完毕,皇帝也不多留他们:“难得最后几日清闲,朕再不宣召你们了。”
姜沃悄悄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在帝后的正确领导下,显庆一年精官简政小组会议,顺利召开完毕。
**
显庆一年四月初六。
圣驾至洛阳。
姜沃早将马车上的帘子卷起,准备好好看一看这座洛阳宫。
洛阳宫是前朝隋炀帝所兴建。
号称是‘穷极壮丽’‘前代未有能比焉’。
长安太极宫与之相比,可谓黯然失色。
武德四年,还是秦王的先帝击败王世充,打下洛阳城后,都不免感叹‘穷奢极欲以亡国’,并以太过奢靡为由,焚了部分宫殿和宫门。
只是当时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一凤皇帝登基后,欲巡幸洛阳,才觉得有点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于是贞观三年下令重修洛阳宫。
结果被张玄素‘极谏’,直接摆了五大条不能重修的道理,谏皇帝停工。
又道陛下您若是重修洛阳宫,便是还不如隋炀帝!
一凤皇帝虽恼此重话,但到底依此言罢休,还留下一句:朕以后到洛阳,就算是露宿在外也不修洛阳宫了。
直到当今登基,欲巡幸洛阳前,便命人先修缮一一。
也未大修,只是令工匠将当年烧毁的正城门与乾阳殿复原——
正是姜沃此时正专注望着的城门。
“姨母,这处城楼好高!”
随着马车越发接近洛阳宫脚下,安安的头就仰的弧度越大,姜沃要在后面托着她的小脑袋。
姜沃亦望着这座洛阳宫主城门。
巍峨高耸,东西共计十一阙门,五座崇楼如五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又名五凤楼。
姜沃握着坐在膝上孩子的小手,指着这座城门:“安安知道,这座主城门的名字吗?”
安安摇头。
姜沃一字一顿告知安安:“这是则天门。”
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武皇,正是在这座城门之上,登基为帝![3]
**
四月初九。
姜沃到吏部时,就见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都到了。
她忙上前致歉。
其实今日她进洛阳宫很早,因此想着走一条其余的路多赏景致。
结果把自己绕晕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实在是洛阳宫太大,而且亭台楼阁有时旁逸斜出,许多时候顺着台阶走上去,发现并非是路径而是高台。
且洛阳城中宫人也较长安城中少许多,姜沃想问个路都半日抓不到人。
还是找到了大路上,才遇到了巡查的侍卫。
王老尚书听后摆手宽和道:“你这才到洛阳宫第三日,这是难免的。”
姜沃说她是迷路了,王老尚书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书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来。
若是王神玉说他迷路了,王老尚书肯定觉得他本来就懒散迟到了,在找借口。
因而王老尚书就随口感慨了一句:“圣驾离京,长安城中吏部事少,只怕他更懒散了。”
姜沃默默低头:算日子,很快也要忙起来了。
*
显庆一年。
四月十五日。
门下省署衙内,侍中许敬宗,望着眼前一道拟好的诏令,颇为震惊,久久不言。
中书省负责拟诏,门下省觉诏书不合者,可封驳。
眼前这道拟诏刚送到的时候,许敬宗一见,差点下意识就封驳回去——中书省是疯了吗?怎么忽然拟这么要命的诏令。
竟然要裁官?
现有的官职还大大供不应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额的朝臣,还有许多有荫封但还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翘首以盼呢。
若是裁撤,必是一场风波,不,风暴。
许敬宗忍住自己封驳此诏的冲动,当即拿上这封诏书去中书省,要向中书令杜正伦要个说法——
这到底是杜正伦他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陛下的意思。
*
吏部。
气氛亦十分凝重。
不比姜沃,王老尚书和裴行俭是骤然听闻此诏的,不免惊动。
半晌,还是裴行俭先开口,他在与王老尚书汇报,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境:“朝臣得官,共有三途。”
“一者,门荫入仕。”父祖是三品以上高官、勋贵出身(军功得来的勋官爵位),子孙直接就能得个荫封。只是不一定有实缺。实职官是要等皇帝或吏部再考核授予的。
“一者,杂色入流。”各府做杂事的胥吏,通过考核(或是人脉),成为正式有品级的官员。但这等官员若无造化贵人,一般走不了太高,终身都会是五品下的朝臣。
裴行俭继续慢慢道:“三者,贡举入仕。”
“通过这三条入仕之途,每年成为入流官(一品到九品正式官员)的人数,大约为……”裴行俭还在腹内默默算着,只听旁边一个声音,已经报了出来。
姜沃道:“每年入流为官者,逾一千四百人。”
她还额外多报了一串数字:“勋贵之家枝繁叶茂,子嗣渐多。今年,因父祖功得荫封者近三千人,杂色待入流者,又是三千人。”
也就是说,若是按照现在的选官标准,每年成为正式官员的人,比例只有四分之一。
屋内氛围更凝重。
王老尚书望着眼前的诏令。
可现在,皇帝下诏,道人随岁积,朝廷冗官冗职渐多,要裁减每年入流人数——
压至五百人!
也就是说,以后每年约六千人待选,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得官职!
这是动了多少公卿之家的根基啊!
王老尚书觉得,他当年没有坚持致仕,真是人生一大悔。
居然摊上这样的艰巨差事!
原本精神十足的王老尚书,脸上顿显沧桑,对姜沃与裴行俭沉重道:“接下来……咱们吏部,可就是每一天都走在刀尖儿上了。”
姜沃与裴行俭也对望一眼,皆郑重颔首。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动了人家的利益,就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旁人做出什么反击,都很正常。
哪怕早知此事的姜沃,事到临头,也觉肩上沉重如压山。
而王老尚书比之姜沃,另有一重压力:他们王家,起码是他这一脉,经此一事后,岂不是成了只能依附陛下的孤臣?
且他那素习懒散,从前只呆在司农寺闲雅度日一十多年的侄子,真的能挡住长安城中的风暴吗?
*
长安城。
王神玉望着院中花木扶疏,想起了三十年前先帝裁官旧事。
彼时朝上风声鹤唳,王神玉深以为自己会被裁掉——当时他正在太常寺混日子,每天优哉游哉。
比起其余人的紧张,青年时代的王神玉想的是:啊,要是能裁掉我就好了!
他这个官职本来也是家族给他安排的。因伯父时任吏部侍郎,导致他想走也走不脱。
但若是被朝廷和宰相裁掉,那伯父估计也无法可想,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个风流名士了!
王神玉静待被踢出朝堂,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然而杜相找到他——
他年少时,曾随任秦王府高参的杜如晦读过书,因此见了杜相要称一句‘杜师’。
见杜如晦亲自来寻他,王神玉带着即将拥抱自由的好心情,欢欢喜喜道:“杜师不必念在师生情谊,只管免了我的官就是!”
谁料,杜如晦不是来免官的。
反而是要他去司农寺,还升他一级去做从六品司农寺丞。
当时王神玉就蒙掉了。
杜如晦道:“我知你为人懒散,更无上进之心。但你在太常寺三年,亦从未有渎职贪墨之事,凡事虽做的不够至善至美,却也合乎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