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嵕山。
昭陵。
十月中旬,阿史那贺鲁被押送至长安城。
皇帝便按照早定下的安排,点了数十位朝廷重臣同往昭陵,将于昭陵行献俘之仪。
在前往昭陵前,阿史那贺鲁又通过押送他回京的萧嗣业,向皇帝血书请罪,称深知汉人习俗,斩杀罪人于市口,然他只愿死于昭陵。
皇帝接此书,深‘悯’其情,特赦死罪。
还特意嘱咐萧嗣业:“看好他,千万别让他死在昭陵。”
阿史那贺鲁愿意死在父皇陵寝,他这个做儿子的还不愿意呢。
萧嗣业只好回去兢兢业业盯着阿史那贺鲁,提心吊胆怕他偷偷自尽或是干脆病死,颇有些羡慕还在西突厥善后的苏定方大将军。
*
十月末。
圣驾前往昭陵。
车队行进路上,忽落瑞雪。
姜沃把安安的衣帽又看过一遍,确认她已然裹得像个白色玉露团,没有漏风处,又让安安抱好手炉,这才将马车的木窗推开,让安安看雪。
一开窗,顿时有冷冽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令人耳清目明,精神一震。
马车行进中,姜沃怕安安站不稳,就环着她的小身子,给她指已经能隐约看到的雪中九嵕山。
昭陵要到了。
安安望着九道山岭的九嵕山:“姨母,山变成白色的了。”
不只是安安,这也是姜沃第一次见到雪中的昭陵。
天上铺满淡灰色的层云,以至于天光暗淡,整个天地间万物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投影。然九嵕山上覆白雪,雪色映亮了半面天空。
姜沃不由想起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只是这句是描写泰山的。
想起泰山,又见昭陵,姜沃不免想起先帝未封禅泰山。
其实先帝一朝,曾几次议过封禅大礼,但因内外朝事等各种缘故,终太宗一朝,终究未封禅泰山。
但那又如何?
后世人就二凤皇帝未封禅的疑问,都是‘唐太宗的功绩封禅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去?’
反倒是后来真正去封禅的宋真宗,
直接以一己之力,把泰山封禅从隆重大典搞成了笑话,后来几朝的皇帝,想想他都不肯去封禅了。
君王千秋功过,自在人心。
姜沃心有所感,就与安安讲起了先帝年间的故事。
*
昭陵早有太常寺的官员至此安排妥当。
一应献俘流程毕,最后由刑部尚书出面,请皇帝对俘馘行裁决。
阿史那贺鲁再次叩首提出,愿以死谢罪。
皇帝再次‘宽厚’免其死罪。
然,将阿史那贺鲁的叛唐行径刻记于石,就立在昭陵。
姜沃感慨:陛下不愧是你。
原先皇帝都是自己写黑名单塞到匣子里,如今已经进化到刻罪证碑流传千古了。
献俘仪后,帝后率众臣再祭先帝与文德皇后。
之后便有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引着诸位朝臣,先退去昭陵外围的几处起座偏殿暂候圣驾。
皇帝并未即刻下旨返程——
姜沃退出祭园前,就见皇帝停留在陵寝前的身影。
陛下一定有许多话要与先帝和先后说起吧。
虽说此次战事最后是大胜,但中间的数月却是煎熬。
从八月调兵,到今岁一月捷报传回长安,中间的数月,皇帝没有一日松懈过,所有调兵、军需、招抚等军务,无论巨细,几乎事必躬亲。
三省六部皆跟着夙兴夜寐,每夜都安排双倍的人留在署衙中夜值,预备随时应答。
以媚娘的精力,都与姜沃道,每日陪皇帝看奏疏便分/身乏术,几无余暇,将后宫许多事都委给皇帝的乳母卢夫人暂且照管。
可见那几月皇帝的忙碌辛劳。
如今功毕疆土定,昭陵献俘成,皇帝想来有许多感慨与体会,要与先帝倾诉。
*
这回跟随至昭陵的,都是皇帝信重之臣。
献俘后,西突厥战事算是彻底告终。
皇帝也于祭拜先帝后,赏赐随行诸臣。
因而如今在起坐偏殿的臣子们,神色都颇为放松和悦,有的在殿中三三两两相谈,有的则在院中观雪看景。
因安安此时是跟在帝后身边的,姜沃倒也无事,就也走到院中看景。
就见李勣大将军正对着一株青松出神。
姜沃师从袁天罡,察人神色,向来入微。
就觉得李勣大将军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容下,似乎有些低落。
姜沃原见了他站在院中是想见礼的,但看李勣大将军似有心事,就准备安静离开。
谁料李勣倒是先转头,主动道:“姜侍郎。”
然后接着发问:“我这人是不是命格不好?”
姜沃:?您命格不好,谁命格好啊?
不过,姜沃只疑惑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大将军是为了方才献俘事?”
果然,就听李勣长叹一声:“当年李靖大将军能抓到颉利可汗,如今苏定方也能抓回阿史那贺鲁,献俘于昭陵。为什么偏我没有抓住夷男呢?”
姜沃:果然。
夷男,李勣大将军终生之敌。
姜沃也没法劝,这事儿李大将军再念念不忘,也不会有回响了。
*
与英国公的郁闷不同,姜沃现下心情不错。
借着苏定方大将军大胜之事,她终于把一个早就看好的人才,捞到了自己碗里——
裴行俭。
其实早在几年前,长孙太尉还权倾朝野,皇帝让她留意朝中有无可用之人时,她就跟皇帝荐过此人。
只是当时裴行俭已经被长孙太尉提拔至长安县令,与京外县令品级不同,京县令是从五品官。
人被长孙无忌提前安排走,姜沃扼腕。
因官职得于长孙无忌,后来随着废后立后事,裴行俭也受到了波及,长安县令这个要职是做不得了,甚至直接丢了京官,被贬为新建的西州都督府(原高昌国)长史。
此番苏定方大破西突厥,裴行俭倒是正好可以借此归京——
他是苏定方大将军的弟子。
苏大将军曾道:“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1]
这种文韬武略兼备,能力极强的年轻朝臣,不回长安卷起来,实在可惜。
于是今年二月,姜沃便向皇帝上书。
皇帝此时对裴行俭印象还不太深,又因他出身河东裴氏,还有‘舅舅党’的前事,就把裴行俭搁到吏部司封属,让姜沃再观察一二。
人才在哪里,都如锥在囊中,总能崭露头角。
裴行俭到吏部做司封郎中不过三个月,姜沃便觉得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一大半。
今秋若非裴行俭在司封属替她料理公务,她也难潇洒离开长安,出远门去登州探望师父。
时至今日,姜沃心态已然逐渐转换过来——学会用人和放手,而非在太史局那般,为诸事稳妥,宁愿多耗时间精力凡事亲力亲为点查。
以吏部公务之庞杂,她若是历练不出看人用人的眼光,学不会抓大框架而放细务,哪怕以如今的身体素质,估计都得过劳死。
裴行俭,算是她第一次试着大放手。
如今看来,成效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