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姜沃细听着。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坐的位置决定了脑袋。
太尉横扫一片宗亲,其实诸如周家这种中等官宦人家,感触是不深的——那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又没有李唐血脉,这辈子也不会想着去谋反。
他们绞尽脑汁想的是怎么在朝上站住,最好再往上爬一爬,将来能荫及子孙。
哪怕长孙太尉真的对着宗谱,把亲王们挨个干掉,许多朝臣也不过感慨一声好凶。
但长孙无忌将御史韦思谦发落出京这件事,给中等官宦人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韦思谦是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的事儿。
且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也并非无家族庇护之人。
结果太尉一句话,立刻从京中御史,发落成下县县令,且眼见遥遥无归期。
对许多官宦人家来说,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便是努力往上爬了,若是不慎于公事上得罪了太尉(甚至只是太尉一脉的朝臣),官位便要付之东流吗?
而更令他们窒息的是,所有上层的官位,已经被太尉垄断了。
正如——
姜沃给元宝倒了一杯茶,问道:“若我没记错,令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吧。”兵部之首为兵部尚书,其次是两位侍郎,再次之,便是兵部各分司的郎中。
周元宝点头。
圆圆的脸有点皱成了肉包子状:“家父在这个职方司郎中位上,已经坐了十来年了。”
“还是从前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提上来的。”
“可自当今登基,英国公拜相离开了兵部,崔侍郎做了兵部尚书后,家父这官位就再也动不了了,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太史令,并非我偏着自家人,而是论资历,论这些年的考评记功,家父比崔尚书提起的那位,更该挪到侍郎位上。只是,我们家没有崔氏那门好亲戚罢了!”
现任兵部尚书崔敦礼,早已加入太尉一脉,他推向三省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阻力。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下头管着人事部门吏部)直接就给他批了。
到底是多年同僚相处,周元宝又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情,直接就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抱怨。
管中窥豹,姜沃想,与周家一样,心内含怨不敢言,伺机而动的朝臣,一定还有许多。
而周元宝在关键的时刻,留在了太史局,兢兢业业与她一起共渡难关,必然也不只因为他们是多年搭班相处的来的同僚。
更因为,本来就在同一战线上。
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那段时日周家想来也在观望——若是皇帝连太史令都不保,那他们也没必要往上凑了,直接都躺平接受在太尉领导下慢慢熬的日子吧。
也别想升官了,先祈祷太尉一脉没有人盯上自己的官职,直接把他们踢走就谢天谢地了!
可如今,皇帝与太尉,舅甥之间已生嫌隙,已有对立。
这时候再不向皇帝表态,更待何时。
朝堂之上,永远都不缺等待机会,等着利益重新分配好分一杯羹的人。
姜沃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三枚骰子。
这还是将作监于少监送给她的中秋礼,三枚用特殊兽骨打磨的骰子,光泽奇异。
她随手掷出——这朝堂上,也永远不缺赌徒。
姜沃收回三枚‘一点’朝上的骰子,对周元宝道:“职方司掌舆图、军制、镇戍等诸多兵部要事,当年英国公既然择中令尊为职方司郎中,必是择以才。”
“向来兵部侍郎多由职方司郎中升任,陛下想来也更乐于任之以才,而非任之族望。”
周元宝松口气起身:“多谢太史令解惑。”
姜沃莞尔:“多谢府上重阳糕。”
*
姜沃与皇帝说起周家事时,媚娘也在侧。
她如今白日几乎都呆在立政殿偏殿,替皇帝分阅奏疏。若有朝臣觐见,她也只是到帘后去暂避,并不离开。
姜沃来回事,媚娘就连帘后都省了,依旧坐在窗下阳光明媚处,将眼前一道道奏疏熟练地分开——她深谙皇帝的习惯,知皇帝若是阅久了奏疏,或是睡得不足以及动气过后,便会头疼。
于是会将需皇帝细看细察的奏疏单独归出来,让皇帝在精神最好的晌午时分看。
此时听姜沃回过周家事,皇帝颔首表示记下了,还提笔写了张字条,然后搁到案上的抽屉里。
姜沃好奇:这是白匣子吗?
她回完话要告退时,媚娘也起身:“陛下,我们去后面看看弘儿。”
皇帝于案后抬头:“好,你们去吧,朕便不去了——每回过去都要来回换衣裳,朕晚上再去。”
姜沃与媚娘往后殿走去。
路上她便问道:“姐姐是有话跟我说?”
媚娘点头:“下月,陛下准备带后宫往汤泉宫小住。”
姜沃脚步一顿:“陛下这就要动魏国公府了吗?”
媚娘点头:“可以动了。”
两人就在后殿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还摆着皇帝与媚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媚娘随手拿起一枚光润白子握在手里:“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觉得两手空空。”
何为一个能够掌权的帝王——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能令于朝野之间。”
姜沃点头:这是行政权。
“当能审官建亲,选贤举能。”
这是任免权。
“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使朝中钱粮丰足,以应国事。”
这是财政权。
媚娘又道:“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姜沃: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媚娘将手里的棋子一一摆开:“陛下觉两手空空,是前两者几乎都被太尉所掌。让陛下觉得人不由己,令不能行。”
“但说到底,能保证前两者的根基,是军权。”
太尉手里,可从来没有掌过兵。
“故而去岁宗亲谋反事,实则要比太尉事凶险,荆王是拉拢了掌过兵的薛万彻的。”
“陛下之所以被太尉压至如此难受,无非是还想着君臣相得,想着太尉是辅政大臣,又是元舅。若真闹至无法回转,朝廷免不了一场大动荡,将来史书工笔,圣名有碍。”
姜沃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皇帝之前,一直是想双赢,甚至是多赢的——舅舅也要、名声也要、皇权也要。
能和平过渡,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现在,是不能了。
“太尉若此时能固请致仕而不是固请太子……”媚娘摇头而笑:“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甚用处。”
“陛下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