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两国止戈的,从来不是领命和亲的女子,而是国力。
遣妾一身,终无法安社稷。
姜沃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文成公主的面容。
文成,你留在吐蕃十载,眼睁睁看着两国交战,完全无力阻挡又无法归国孤身一人之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文成。
这一次,归家吧。
*
立政殿后殿。
媚娘都难免一惊:“你要跟吊祭赞普的使团一起出使吐蕃?”
她心头下意识就笼罩上担忧,刚想开口劝阻道‘若是你不放心文成公主,便让崔朝去’,然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便相通,媚娘就不再说了。
“你已决定了要去。”
姜沃点头:“嗯,姐姐,我要去。我已向陛下上书。”然后望着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终是拿她无可奈何:“若陛下有疑虑,我会替你分说。但……”
她伸出手握住姜沃的手:“但你要答应我,这一路一定当心!”
姜沃深深点头保证。
媚娘不由长叹一声,忽然想起旧年掖庭中,二人的戏言:“当年送走文成公主后,你从阎画师处得了一张你们二人的小像。”
“那时你就牵袖相告,道将来若我能决定,要许你去看公主。”
“没想到,一语应在如今。”
媚娘想一想吐蕃万里路远,又是旧王过世权臣当道的局面,虽应下来但实在担忧:“要好好的回来!”
*
李治于一日内收到了姜沃和崔朝上的两封奏疏,皆是请旨出使吐蕃的。
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好媚娘也在身侧,就立刻与媚娘道:“这两人是怎么了!出使吐蕃可不只是苦差事,更有险处!自来外夷王位交替之际,最易生事端——譬如当年王玄策出使天竺事,就是旧王过世,新王对我朝不敬,直接扣下使团,甚至杀害了数名使节。”
“此番朕原准备直接从武将里选一个,加上使臣名号,带上精兵前去吊祭,都不用鸿胪寺的使团。”
鸿胪寺的使团都不敢派,李治如何舍得让崔朝和姜沃去,还是两人同去。
“偏生他们递奏疏都是过了省的,朝臣也已尽知——崔朝刚在朝上把崔敦礼得罪了个透,自己却又递了这封奏疏,简直是不去都不行了!”
李治把自己说的郁闷够呛。
又对媚娘道:“崔朝是鸿胪寺官员,上了此请命奏疏只怕不得不去,倒是太史令,朕还能驳回此奏。”
媚娘将一盏茶放在李治跟前,轻声道:“陛下允了吧。”
李治抬头望着她:“媚娘?”
媚娘将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我与陛下一样担心,但他们既然请命愿意为陛下分忧,陛下便允了吧。”
李治沉吟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一去吐蕃,至少要半年,这期间太史局如何呢?李仙师也不在京中。”
新帝登基需择陵寝地,李淳风便于先帝丧仪后,领此命离京而去,行迹飘渺至今未归。
媚娘轻声道:“她掌太史局也有几年了,总能安排好代掌人的——且陛下,难道她一辈子只在太史局,数十年不动吗?”
李治长叹一声:“罢了,他们愿担此苦差事,也有令名。”
朱笔落下,所奏皆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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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寻出了阎立本受文成公主所托,为二人所画小像。
画卷保存的很好。
画的是大唐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与一身太史局官服的自己。两人隔桌而坐,正在笑语清谈。
随画卷一起保存的,还有一个锦袋。
里头装的是一枚芙蓉石小印,上刻文成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不仅仅是大唐的文成公主,还是个叫李文成的姑娘。
姜沃将两物细细收好,继续去整理其余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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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出发前,姜沃先去拜见了过年归京的孙神医。
孙思邈一见她便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寻你了。”
然后将早准备好的匣子递给她:“里面是几种我试着调的药以及针灸的穴位图——但我到底没有亲去过雪原高地,只是根据你那本医书里所写的‘高原反应’之病源调配的药方。”
原本别说唐朝时没有高原反应的概念,哪怕到了清朝打藏地时,朝廷对于士兵的高原反应还以为是‘瘴气所逼’。
可现在不同了。
姜沃接过孙思邈的药匣。
“多谢先生。这回使团中有许多兵士,皆是身强力壮又要赶路,只怕不少人会有高反。”
且除了药和针灸方外,姜沃还按照现代医学研究,带了大量的糖。
若是这一次试得缓解高反之法,将来大唐与吐蕃再起纷争,又能少一巨大掣肘。
“先生,我去了。”
孙思邈颔首,笑意温和而饱含关怀:“好。此去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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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年二月。
大唐使团离京,出使吐蕃。
未及四月,至吐蕃都城逻些。[3]
作为使节,到逻些的当日,姜沃便一身素衣,前往吊祭先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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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唐的丧仪皆是白色不同,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于是姜沃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黑色的灵幡,黑色的丧衣,黑色的人面。
几乎让人觉得眼盲。
直到在一片深重的黑色的灵前,有女子转过了身。
她亦有着一张被墨染过的面容,连五官都看不太清。
唯有双眸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