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
正月十六。
立政殿。
窗外细雪纷纷。
李治和崔朝就坐在窗边对弈。
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甚至还温着一壶酒——倒不是为了喝,皇帝是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与媚娘做的酒酿青梅。
崔朝落下一子:“只可惜不是青梅成熟的时节,滋味到底还是差一些。倒是东市新开了一家酒坊,也做各色酒酿果子,前几日我们去了一回,尝着还不错,不如明日给陛下带来些?”
话音刚落,就觉颇为幽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哦,你们倒是很悠哉,还有空去东市新开的酒坊。”
崔朝莞尔:“臣听说了,陛下这个年过的操劳。”
李治抬手揉了揉额头:“何止是劳,是乱的朕心烦!”
正月初一,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大朝会,极是郑重,李治也是提前几日就开始预备当日的封赏事;接着,初六就是立后典仪,按照礼部新定之规,立后大酺(即宴饮)三日,内外命妇拜贺。李治还未从立后的热闹中挣扎出来,又迎来了元宵……
“朕从未有过这样累的新岁!”
故而今日李治是说什么都要闭门清净一二,特意叫了崔朝进来下棋兼诉苦。
结果就听到崔朝和姜沃两个,年节下还有闲心去东市尝新酒坊的酒酿果子,他心里酸的也像个梅子一样。于是端量了下棋盘,拿起两步前的棋子:“气的朕都下错了。”
崔朝便也好脾气的由着皇帝悔棋。
直到对弈两局,李治也把心里最近的烦闷苦水倒完,崔朝才告退出宫去。
他走出立政殿的时候,偏巧王皇后正往这边来,便正好看到崔朝身影。
王皇后问身后心腹宫女隶芙“那是鸿胪寺崔郎吗?”
隶芙点头:“正是。”
王皇后也不免感叹一句:“几年前在东宫倒是也远远见过一面,今又见,风仪如旧啊。”
边说边走上立政殿前的台阶,门口站着的小山忙迎上来给皇后请安。
王皇后道:“我来见陛下。”
小山有点头疼,陛下今日显然是想躲个清净的……但王皇后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不报,连忙进门通传。
李治不知王皇后为何突然求见,但到底是新立的皇后,颜面是要给的,就颔首:“让皇后进来吧。”
又让宦官赶紧把屋里的红泥小火炉和酒壶给挪走,不然以王皇后的脾气,若是看到他白日调弄酒水,估计又要开谏——在这点上,王皇后是很愿意效仿自己未见过面的婆母长孙皇后,以劝谏陛下做圣明君主为己任。
不过……李治出神,母后并不总是劝谏父皇的。
面对外面细雪,李治忽然想起从前在父母膝下的时光。
那也是一个冬日,父皇母后一起看他写大字。父皇看到他漏了一笔就道:“稚奴,有一个字错了,自己瞧出来没有?”
人往往瞧不出自己的笔误,他茫然提着笔没发觉自己哪个字错了,直到母后在旁笑着握了他的手,轻轻将那一笔添上。
难得闲适,其乐融融。偏生有朝臣求见,父皇眷恋妻儿就不愿去。
母后也没有正色正言而谏,反而是对父皇招招手——父皇便附耳过去,李治没听清母后说了什么,却见父皇立刻改了主意笑意飞扬点头道:“好,那朕就去。”
之后父皇随手拿起一件大氅,披衣而去。
此时李治对着窗外雪景,忽然就想起了这段很细碎的回忆。
真的,好想父皇母后啊。
*
王皇后进门,就见皇帝正出神望着雪,神色很柔和,唇边难得带着笑意。
心中一喜:太好了,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走近皇帝,忽然鼻尖就闻到一阵不可忽略的酒气,再想到刚告退的崔朝——皇帝居然白日在与臣子在殿内饮酒取乐吗?
这可不好!
王皇后刚要开口劝谏,就觉得胳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转头对上隶芙微微摇头,就把谏言吞了回去。
也是,今日是为事儿而来,还是不要先忠言逆耳惹到皇帝比较好。
李治转过身。
因方才的回忆,语气就比往日温和些:“下着雪,皇后怎么来了?是有事吗?”
王皇后从宫人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份汤羹:“陛下近来劳碌,我心中惦记的很,就令人炖了汤——是我家中的私方呢,陛下尝尝如何。”
李治拿起瓷勺喝了一口,也觉鲜美:“很好。”
王皇后笑道:“陛下喜欢就好。正好这个汤也适宜酒后用……”她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身后宫女让她急出一身汗。
果然皇帝淡淡打断道:“朕未白日饮酒作乐,皇后不必劝谏。”
王皇后心内也‘哎哟’一声,心道怎么说错了话。
于是往回找补:“想来是我闻错了,也是,方才我还见崔典客丞出去,陛下既是召见臣子,怎会饮酒。”
又想起皇帝与崔郎是少时伴读关系甚佳,就准备关怀一二,以做缓和:“陛下,崔典客丞的出身人品都无可挑剔,怎么好因为父母去的早,就蹉跎至今未成家。陛下若是信得过我……”
李治再次打断道:“他的婚事,皇后勿插手。”
皇后关怀不成,被皇帝直接打断,颇觉自己好心没好报,便郁郁道:“是。”
沉默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李治看着眼前的汤盅,想到皇后是冒雪前来送汤,自己却接连打断她两回话,也实在是有些过了。
于是便先开口道:“昨日元宵佳节,皇后也见了不少命妇,想来颇费神,该多歇歇。”
王皇后摇头:“倒是不累,反正陛下也指了萧氏帮衬——说起萧氏,我听说陛下要给她淑妃位?这初封就是正一品妃,是不是太高了些?”
李治放下了手里的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