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春。
圣驾如往年一样,移居九成宫。
李淳风升至太常寺少卿后,太史局就全然是姜沃来负责,她安排好留守长安的官员后,就跟出行那日负责为太史局准备车马的周元宝道:“那日不用备我的马车,我另外走。”
她去跟媚娘一辆马车去了。
按说普通才人的规格是两人一辆马车。然而自三年前,媚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干掉’王才人后,北漪园其它才人都有些畏惧她,此后宁愿两三人挤一辆车,也给大佬让出来一个单独的马车。
姜沃就直接换了女官服,悄悄上了媚娘的马车。
去九成宫不是第一回 ,但这次走的路不同,姜沃一定要跟媚娘一起看这条路。
这条参天可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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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年初,唐灭薛延陀。
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薛延陀部落,也被英国公李勣不远千里赶到督军山,按照皇帝‘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要求给讨了。
李勣还不辞辛劳,特意把这一支薛延陀的可汗活捉抓回了长安:因为这位咄摩支可汗是夷男可汗的亲侄子。
姜沃听说后,只想说:大将军,你是懂替身文学的。
就此,自东突厥灭后,雄踞漠北的薛延陀也就此瓦解。
而北疆地界上原本认薛延陀做老大的部落,诸如‘铁勒、回纥、拔野古、同罗’等十一个部落,均不约而同派出使者向大唐纳贡,上奏天可汗,要求加入光荣的大唐。
奏曰:“薛延陀可汗不事大国,部落乌散,不知所之。奴等愿归命天子,乞置汉官。”[1]
二凤皇帝允准。
并且遍邀各部首领,于今年秋日后,行灵州会盟,以示大唐的招抚之意。
十一部漠北首领听闻天可汗召见,为表敬意,申请要修一条从大漠到长安的路,为‘参天可汗道’,方便他们日后常来长安参拜天可汗,进行朝贡往来。
皇帝亦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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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今年到九成宫,出长安的时候,二凤皇帝特意改了路线,走了一段规划中的参天可汗道。
姜沃与媚娘一起伏在窗口看外头。
虽然看上去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官路,但想想‘参天可汗道’这个名字,就令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便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媚娘亦是眼睛晶亮:每一个大唐子民,想到这条路的来由,焉能不自豪振奋?
她不顾车轮马蹄激起的尘土,一直到车队转上从前的正路,才放下了帘子的一角。
对姜沃道:“只愿将来太子,能够延续今日陛下之功绩荣光。”顿了顿又道:“若是能亲眼见到这参天可汗道上诸邦来朝,此生倒也不辜负。”
姜沃取出帕子,伸手擦掉媚娘脸颊上一点点沾染上的尘土。
同时点头道:“会的,姐姐肯定能见到的!”
不只是陪伴将来的皇帝,更是作为帝王,看到这参天可汗道上的诸部来朝。
姜沃再次撩开帘子,回望那条刚刚划出来,还未开始正式修缮的参天可汗路,直如看到了大唐的精魂:睥睨四方却又包容万象。
一个朝代的骨骼精魂,往往是朝代之初的皇帝打造的。
二十年,从贞观初年被突厥堵到距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家门口,到灭突厥、平吐谷浑、收高昌,败高句丽、覆薛延陀,诸部臣服,建参天可汗道。
二凤皇帝打造了这样一个大唐的新纪元,后人如何舍得不拼命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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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年,圣驾方到九成宫不久,皇帝便下了一道《命皇太子知军国事诏》,令太子李治于东宫接见百官,听政理事。
立太子三年,皇帝一直手把手在教太子。哪怕去岁让太子去定州负责后勤军需事,也是安排了数位宰辅在身边教导太子。
如今,才是第一回 放开了手。
诏令直接写明:太子自行决断庶政,五品官员以下的任命,皆由太子选定,皇帝再不过问。
哪怕没有这道诏令,朝臣们也眼明心亮,看到了宰辅的变动:之前的魏王党全都趴窝,新任的中书令张行成和门下省侍中于志宁,一个是太子少詹事,一个是太子左庶子。
明显是皇帝在给太子铺路了。
太子之位已稳。
一直持观望态度的世家,便准备与这位年轻宽仁的太子走的再近一步——被当今皇帝压制了多年,他们实在如久旱盼甘霖一样,盼望着,盼望着一位‘克己复礼’的皇帝。
如今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就很有这种温厚守礼的潜质嘛!
且太子妃还是太原王氏,对世家来说,是认可的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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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宫。
兵部。
李勣自薛延陀回来后,依旧奉命重领兵部。
他入宫见过陛下与太子后,便去与之前一年多时间代他任兵部尚书的崔敦礼交接工作。
崔敦礼将公务交完,便对李勣道:“还有一不情之请,想劳烦英国公。”
李勣颔首:“崔尚书请说。”
“英国公早些年便替太子殿下领并州,如今又是太子詹事,乃殿下最信重之人……”
李勣听了一半,就觉得不对味。
崔敦礼是博陵崔氏出身,向来以一等世家出身自傲,李勣则是真正的寒门出身,从来就不是一路人,这崔敦礼忽然把他夸的跟朵花似的,还专门夸他与太子的关系,李勣心中很是警惕。
于是在崔敦礼提出,想请李勣为中人,与太子走动时,李勣直接就回绝了。并提出了一个令崔敦礼很堵心的方法:“鸿胪寺崔典客丞,不正是崔氏子弟?其与殿下更是相识多年,何必舍近求远,不用自家人呢?”
崔敦礼想从李勣这里走通太子不成后,只好回家与父亲,现崔氏老族长商议。
“崔朝那孩子,也太固执了些。一房长辈苛待了他,但家族并没有,何至于疏远家族自找苦吃?”
老族长蹙眉道:“之前觉得他到底受了几年委屈,使性子与家族冷淡就先由着他了,横竖家里也不差他一个鸿胪寺的官员。”
“可如今是与东宫交好的大事。由不得他继续背离家族了。”老族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但崔敦礼有些头疼:“可软的硬的都用过了,那孩子就是不肯跟家族低头啊。”来硬的,之前崔朝宁愿去西域最偏远的阿塞班国吃沙子,也不肯向家族求助;来软的,送去许多珍贵的古籍,也全都石沉大海,完全是东西照收,事儿一点不办。
且说世家根深蒂固的傲慢,实在非寒门能想象:比如李勣,算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将来不出意外,子孙也能富贵数代了。
但在崔家看来,英国公府这种门第实在是根基浅薄的不能看,除非再连着几代出了李勣这种水准的将领,才配跟崔氏来往——
毕竟细数崔氏门楣:崔敦礼本人是大唐的兵部尚书,往上算去,父亲祖父都是隋朝的礼部尚书,曾祖父是北周大司徒,曾曾祖父是北魏的吏部尚书……是真正倒数十八代也诗礼簪缨——这就是世家的傲慢的底气,任你皇族更替,我家族永远屹立不倒,而且总有子孙能站在朝堂的巅峰。
骨子里就浸润着的高人一等,以及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世上最顶尖的东西,都该是他们的。
所以他们也很难理解崔朝:怎么会就为了一点年幼小事不肯回归家族。
只能理解为‘孩子气’。
老族长思虑片刻道:“来软的吧,还是要顾虑些太子的面子。”
又指点崔敦礼:“既然要软,就软到人心坎上去。你之前送去些珍本古籍的,他也不稀罕。”
“他所记恨者,不过是崔现敬,既如此,舍出崔现敬,给他出出气就好了。”
崔敦礼一怔:“到底是长辈,哪怕把崔现敬交给他处置,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大堂伯打一顿吧。
老族长看了儿子一眼:“怎么在朝廷上待成了个榆木脑袋?”
“当年,崔现敬拿他的婚事做文章,逼得他远离家族上京申冤。”
“如今,就给他一个同样的机会,不过换崔现敬被他逼的凄凉落魄,他应该也就消气了。”
崔敦礼也就明白了:“好,儿子去安排。”
*
才过了春假,九成宫鸿胪寺的官员,就目睹了一场热闹。
既然是同僚,鸿胪寺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崔郎的过往,知道他曾经被家族逼婚联姻的往事。
但没想到,还能再亲眼见一回。
“我是你大伯,受你父亲遗命所托,要给你定一门亲事。”崔朝望着眼前,已有数年未见的堂伯,恍惚以为时间倒流。
一如多年前理所当然颐指气使,我利用你是看得起你的语气。
令人厌恶。
还是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让崔朝想起这是鸿胪寺。
他轻轻将手里正在看的文书放下:“堂伯如今是白身无官吧,进朝廷衙署倒是如入无人之境。”
崔现敬叫他噎的脸色发青:他没了官职是为什么,还不是崔朝闹出来的。
在崔现敬看来,他可是在崔朝那对短命父母过世后,好心抚养了他十年呢,不过叫他去联个姻怎么了,偏生崔朝闹得那么大,直接一状告到京城!害的他又丢官又丢人。
因家族名声也受了影响,崔氏族人这些年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尤其是晋王做了太子后,这几年他们一房过的越发艰难。
害人者往往都有一样的心思:他害了旁人是理所应当,若是旁人还击令他难受了,便觉得饱受冤枉。
崔现敬就是如此。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是崔朝害了他!
因此,这次忽然从一族中老仆手里得到了崔朝生父留下来的手书,崔现敬如获至宝,立刻启程进京,要把过去受的罪从崔朝身上讨回来。
他手里晃着一封书信:“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信,近来方让老仆转交给我,也是可怜他生前为你百般打算了——这信上说,你若过了二十岁还未订婚事,想必是族中不重视,那便请我这个本房的大伯父,为你定一门婚事。”
崔现敬说这话的时候,快意非常:当年你为了婚事从家族跑掉,这会子不还要落在我手里!
本朝以孝治天下。
《唐律》中甚至有明文规定:子孙违长辈教令者,只要父母、祖父母出面告,则徒二年。
父母之命不遵,还有什么资格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