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班师回京的路上,皇帝常召太子于圣驾金钺车上,加以教导。
战事结束后,还有一系列后续的处置问题——打下一片土地,跟控制一片土地完全是两回事。
“广地劳人啊。”皇帝时常要感叹,隋末乱世实伤黎民。如今他打下了偌大的疆域,却愁子民不够。
李治在旁道:“所以父皇置羁縻州。”
羁縻州是大唐初创,因其武德丰沛打服一圈儿国家。然而划成大唐疆土后,发现又没有足够的官员和人口去管理填补这些土地,便设立羁縻州,以夷治夷,依旧用当地少数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只是如此一来,大唐对羁縻州的控制,自然没法太过深入。
至今,在皇帝武德威压下,能保证各部依唐律而行,听从长安的指挥。只是,这就要保证大唐一直是强盛的一方。
总是,百姓不够啊!
“要记得,饬兵备寇,甲仗精锐虽要紧,但——”皇帝极认真望向儿子的眼睛,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他继承人的心上,一刻不忘:“百姓安乐,才是帝王的甲仗!”[1]
教完儿子如何管理羁縻州府等事,皇帝停下来揉了揉额头。
见此,李治便道:“父皇此番亲征劳苦,回去后,得请孙神医给换方子才好。”
皇帝也打量儿子:“朕不过是些老毛病,倒是你,近来似乎瘦了不少,看着精神也不太好。”
“父皇悉心教导,言传身教。可我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学的不够精,让父皇失望。”李治犹豫了下,终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指了指肩膀:“让……旁人也都失望。人都道虎父无犬子,父皇,我觉得这里特别沉,有时候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便搁下茶盏,今日不再讲政事,而是给儿子讲起自己刚登基时的隐忍退让。
他也曾有过被人堵到家门口的旧事。
唐初之时突厥势大,唐每年都要给突厥送金银玉帛,甚至颉利可汗还动辄就去边境强取豪夺一番,大唐一直在被动抵抗。
就在贞观初年,二凤皇帝刚刚坐上皇位时,颉利可汗闻风而动,趁机率二十万大军前来,兵至泾阳,距离长安就只有四十里了,相当于真正堵在了家门口。
那时长安兵力空虚,且二凤皇帝刚坐上皇位——
“内里朝政未平,对外兵粮不足。”皇帝想起刚登基时的内忧外患,也不禁长吐一口气:“只好隐忍退让,压着性子不能与突厥开战。”
于是皇帝未带大军,只带了几个文臣,单骑前往渭水畔,与颉利对峙,结渭水之盟令突厥暂时退去。
做秦王时戎马多年南征北战,未有一败。偏生刚做了帝王,第一回 面对旁人都堵到家门口勒索了,却要顾虑重重,打都不能打。
李治也能想象到,以父皇的性情,那时候得压制憋闷到何等程度。
后来的事,李治也就都知道了。
人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帝王报仇,三年就够了。
三年后,政通人和,有力一战。二凤皇帝便起六路兵,直奔东突厥。不但灭掉了东突厥,还将当年堵在长安城外的颉利可汗抓到长安城来俘虏,特意请他‘吃席’,并让颉利可汗于宴席上充分展示了下歌舞天赋。
从此,加入‘大唐歌舞团’,也就成了周边各族可汗首领最害怕的事。
李勣原本就想把夷男可汗抓回来,加入大唐文工团呢,结果夷男命好,先行一步自己走了。
皇帝又与李治讲了些他当年做秦王时,在朝事上的不由自主,甚至也有过被逼迫至不能保全自己府上心腹的困境。
皇帝温言道:“稚奴,人都谓帝王是天子,但自来皇帝的天下,从没有上天就稳稳放在你手心的。你还年轻,将来掣肘、艰难都会有,但永不要为一时之难,一时之辱所困。”
往前走,总有出路。
白日开导过幼子,皇帝这一夜却有些失眠。
他想起了今日稚奴的话,说他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说他想学自己却怕做不好。
皇帝忽然就想起了承乾。
那孩子是不是也……
听皇帝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云湖公公进来小声道:“陛下,可要叫医官来为陛下按一按?”
“不必了,掌灯。”
自废太子流放黔州后,父子两人再未通过一句书信言辞。只有每隔数月,会有皇帝派去保护儿子的亲卫,回京禀明现况。
皇帝就听侍卫回禀:承乾确实在苦心种花草葡萄,可惜他似乎天然与植物不对付,别说从长安城带去的各色种苗全无发芽迹象,就连当地的花草葡萄苗,到了他手里,也都是越养越蔫的趋势。
已经到了侍卫们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有时候半夜会偷偷帮他整理葡萄架子。
皇帝从前只是听一听,知道儿子还在就够了。可今夜,忽然就想与那孩子说句话。
说什么呢?
悬笔太久,一滴墨落在纸上,皇帝只好弃了重取一张。
最后落笔也只有一行:
“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
这夜,李治也伏案在灯下写了良久。
久到小山不安地来问了两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治依旧坚持写完再睡——自从离开长安,随父皇东征,他每一日都会在灯下,把父皇这一日教导自己的所有话,全都记录下来。
他每日要接触的人与事太多了,脑子总是塞的满满的。
为防止将来忘记父皇的言辞,无论多晚,他都会先把父皇的教导整理完再睡。
父皇每句话,都值得他反复去看,去琢磨。或许囿于年纪和阅历,此时父皇的话,他没法完全理解,但先记下来,或许将来遇到事情,就能领悟。
就像这战场,也只有他亲眼见了,才有最深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