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
媚娘真没注意到姜沃进门。
不过媚娘此时并非如以往一般,在对着书里深奥晦涩之言思索,而是难得陷入了回忆。
她想起了去岁九成宫,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
去年夏日,虽然圣驾在九成宫,但她与李治,其实也就只见了寥寥几回。因圣人那时正在备战高句丽,太子要时刻随驾听从圣人教导,忙的无暇他顾。
最后一次见面是中秋前。
那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寒了。
李治出门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乳娘等人,就连外出的披风也没带,就像往书房去一般,穿着常服自院中穿过,然后才从侧门带着小山走了。
因穿的单薄,李治到了兽苑后,被风一吹,就不免咳嗽了两声,脸色和指尖都有些发白。
媚娘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太子长日劳碌,若是再为……出门染了风寒,那还不如不见。”
李治望了她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道:“好。”
似乎怕媚娘误会他恼了一般,李治下一句话与这个‘好’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很快就道:“来见我,对武才人来说,也是冒着‘风’而来吧。”
“从前我做晋王时也罢,出入宫门都很随意,可如今我既然是东宫,盯着我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
李治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武才人可知韦贵妃入宫前之事?”
“你……可愿意如贵妃一般?”
韦贵妃,是再嫁之身入宫。
*
媚娘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着书页的纸边儿。
其实,从几年前,明明见到晋王的背影,但她没有按照宫规退避,而是选择主动踏入兽苑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一场赌局。
这些年,一直在赌。
她不由想起前年皇帝巡幸幽州,后宫妃嫔们忽然爱上了赌斗的旧事。媚娘那时常听宫人感慨,哪个嫔妃输掉了一年的俸禄,又有哪个公主输掉了一身的金玉,真是大手笔啊!
当时往兽苑去的媚娘就在内心道:比起这些嫔妃们,自己才是个真正的赌徒啊。
她赌上的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若是让外人得知,太子殿下喜欢避开人,单独与一位掖庭里的才人说话,那会怎么样?太子或许会受皇帝两句斥责,但她……只怕性命难保。
媚娘心里很清楚,但她没有办法。
因为太子想见她,想与她谈心解压,她就得去,她需要维系住太子这种好感。
每一次两人面对面说话,太子的语气都很随和,有时候甚至给媚娘一种错觉,他们是平等的人。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所冒的风险截然不同,因此也绝不平等。
但对媚娘来说,一旦入局,她只有赌下去,一次次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把性命安危压上赌下去。
她在赌,会有一日,太子对她的看重,超过了他的孤独感和倾诉欲。他会开始担忧媚娘所冒的绝大风险。
终于。
她赌赢了。
**
与此同时,远在定州的李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靠近北地,哪怕是夏日,太阳落山后就会有些凉意。
这份凉意,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与媚娘见的最后一面。
虽然近一年未见了,但想起媚娘,她的面容还是会立刻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去岁中秋前见过一面后,回东宫的路上,他就对小山吩咐道:“以后我不再来兽苑了,你记得每旬来看一眼猞猁,别让人克扣了肉食。”
“再有……”李治想了想道:“今年起驾回长安后,你先留下别走,办好一件事——把九成宫兽苑里的宦官,都送到玉华宫去当差,另外换一批新的来。”玉华宫也是行宫,只是皇帝不喜欢那处,从来没有去过,一直闲置着。
“此事好好办,若是办不好,你也就留在玉华宫养老吧。”
小山连忙领命,表示绝对干的利索。
然后忍不住去偷偷觑太子的脸色。
怎么,难道武才人惹殿下不高兴了,再也不肯见了?
见太子殿下一脸怅然,小山就知道应该不是武才人的事儿。那就是殿下太忙了,所以无暇再见?
小山是个宦官,每日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高兴。
在他心里,是很愿意跟太子来兽苑的,因为每回太子见了武才人就相谈甚欢,连着一两日都会心情不错,像是卸掉了身上一些担子似的。
此时看着怅然的太子,小山忍不住把心底埋了挺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殿下,圣人常给东宫赐宫女服侍殿下的——武才人虽是以才人位分入宫的,但都这些年了,还住在掖庭,连个后宫宫室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个有品级的宫女差不离了,殿下何不向圣人讨……”
小山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眼底的寒意吓得‘噗通’跪了。
太子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得小山觉得脑瓜子一片冰冷像是被人拍了一个大雪球:“这样的话,别让我听到第一次。”
*
定州。
李治的手指上缠绕着披风的绦子,想起小山这句话。
当时自己制止小山,何尝不是制止自己?
他也动过这个念头。
尤其是很多个觉得孤单的时刻:许多次他已经被父皇布置的政理弄得心力交瘁了,结果太子妃还要来说‘对东宫宫人的处置’,以及状告‘萧良娣对她不够恭敬’,而萧氏等人则又来给他送汤水送点心,说着‘这是妾亲手做了一日的,只求殿下念在心意上吃一口’。
李治觉得好累:他不想听也不想吃。
他只想跟人说说话,跟一个能听懂他在为什么心累的人说说话。
那时候,他心里就动过小山提起的这个念头。
如果他去向父皇要一个从未在意过的才人,父皇哪怕一时不满,但只要他求一求,也会答应的吧。
父皇从不会生孩子们太久的气。
情感上这样渴望着,但理智立刻压住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知道媚娘的结局会是什么,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当年东宫称心就是先例。
当然,媚娘在他心里,与称心在当年大哥那里的地位不同。
但李治清楚,只要他提出此事,在父皇眼里,媚娘和称心就是一样的——有人狐媚太子,引得向来乖巧的太子犯错。
这样的罪人,一定是不能留!
或许父皇会想起大哥当年激烈的反应,不会再那么直截了当手腕生硬的把人烧成灰。
但在这宫里,皇帝想要一个人没命,实在是有太多方法,也太容易了。
人一旦没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
李治一直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眉目鲜妍,带着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
若是因为自己……李治只消想一想就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李治低下头继续看文书:暂且不见罢,横竖宫外的事儿,他也安排过了。
**
媚娘回忆过后,动了动低的有些酸楚的脖子,目光随意往外看去,就见姜沃站在门口似乎在发呆。
“怎么在外面晒着?快过来!”
姜沃没有进门,而是走到窗前,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
在宫外可以坐马车,进宫后就只能走路,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
媚娘取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
边轻柔擦拭边问道:“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
姜沃摇头:“不着急,反正也先不去住。只要姐姐还在掖庭,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
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还是进来吧,外头热。”
姜沃这才点头,从窗口处直起身子,转身进门。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里面浸着一只茶盏,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
她就端上这只杯子,也来到窗下,与媚娘隔着炕桌对坐。
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既然没去看房舍,难道只接玄奘法师,就花了一整日?”
姜沃摇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
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姜沃摇头拒绝,难得白日有空出来——
“我想去看看感业寺。”
说是去看感业寺,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姜沃撩起帘子,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
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崔朝坐在对面,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这些年只开过一次,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