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夜里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风。”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争:“要,要……”
被周氏无情镇压:“要个大头!”
说完直接抱起儿子,不顾蹬腿挥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里不许他出来了:“好孩子,快点闭上眼睡觉,明儿是决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闭上眼。
但心里还在想着方才见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欢摇头晃脑吟诗的二叔,一会儿感花,一会儿对鱼的,都能念上两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后,要给月亮写诗,写好多好多……
他睡着了。
*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马车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为她是害怕见权倾天下的大司徒,其实,周氏心内,激动更多些。
她要见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机会见到大司徒,都会激动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则坐在马车上向外看。
“娘亲,那是什么?”
周氏回神,顺着儿子的小手看去。
只见街上行马道,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缓缓行过。只见她头上戴着斗笠似的帽子,垂下来纱织物,将面容挡住了绝大部分。
“这是幂篱。”
李小白点头:“这就是幂篱啊?”
他听阿翁说过这种幂篱。
阿翁是用怀念的语气说的: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官宦人家夫人与小娘子出门,都可讲究,一定要带着幂篱,免得外人窥视了去。可惜如今再没有如此守礼的古风了,女子们甭管有没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门行走,别说幂篱,连个遮面的扇子也不带,真是,唉,真是没眼看啊!
周氏也有点稀奇:这会子出门还带幂篱的女子,多半是从偏远之地来的,家中还未改数十年前的旧俗。
可,若是少见的旧式人家,也不该穿跟自己一样的轻便女服,还独自骑马。
奇怪。
不过,周氏心上记着大事,奇怪过后也就放下了,继续教儿子复习见了大司徒怎么说话。
马车很快到了距离皇宫最近的颁政坊。
里头住的都是勋贵人家,朝中大员。
但哪怕如此,周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显眼的相府。
李家也算是当地豪富,宅子颇阔。但见了相府这大厦连云,高阁叠起,还是有些惊住了。
新都洛阳皇城已是出了名的巍峨阔丽,她与夫君进京的第一日,就带着儿子远远看过,深叹壮丽。
然此时近距离看这座相府,还是冲击力巨大。
李小白原本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平视外头,现在小脑袋却已经完全仰起来,仰到极限,以至于周氏赶紧托住儿子的小脖子,怕他闪到。
“娘,为什么比别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儿子进门后也童言无忌,连忙道:“这原是圣人亲下旨建的宅子,原说是按亲王府邸建的……”所以规制如此,但后来却赐给了大司徒。
一时又解释不清,主要是她确实也不很清楚其中缘故,只好告诉儿子:“这话进门后可不许乱问人。”
李小白懵懂点头。
相府正门前的一条街,就直接划给了相府。
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如织,都是来请见大司徒的。
街道东西两头都有打扮干练的女吏负责接待,挨个问驶过来的马车有无‘牌子’。又有高大健壮的侍卫,负责引导以及维护秩序,再没有人挤车碰的现象,都是规规矩矩排队。
周氏自然也嘱咐车夫好生排队,自己则从窗口望出去:见前头有一架马车上,有人拿出了黄色牌子,那女吏就对着一个册子勾画了:“没错,确实是三天前定约的。”
还有一架马车则是没有牌子,里头人连声问道:“容接引指点我,去哪里递名刺?”
这是还没预约的。
就有侍卫引着这辆马车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绕去递名刺处。
周氏握紧了手里一块红头木牌——这是来传话的宦官留下的,让她务必带上牌子再去拜见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发现有人是黄牌子,有人是绿牌子,但就她一个是红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周氏有点担忧与旁人不同,但来都来了,只好忐忑递出红牌。
那女吏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唤旁边候补的女吏:“去前头引着!这是大司徒的贵客——但凡来访,要直接见!”
后面的马车显然也听到了,非常羡慕的看着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发的直接面见大司徒的红牌!瞧着只是官舍的租赁马车啊,难道里头坐着什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过她很快看向自己儿子——感觉这红牌不是给自己,而是发给儿子的。
*
宰相府的大门,只会为皇帝驾临而打开,其余宾客,只有东西两侧门可走。
于是周氏的马车驶过正门前,去往西门。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为什么是姜府?大司徒没有爵位吗?”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
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