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人说起高阳公主不过是一件稀罕新闻。
但被女儿女婿闹到跟前来的二凤皇帝,再次真情实感的气恼头疼起来:今年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啊!儿子闹完女儿闹,等着劝谏的大臣都快排到九成宫山底下了!
不过皇帝这份气恼,绝大部分还是对着驸马去的。
无他,二凤皇帝护短!绝不是那种能容许女婿闹出‘醉打金枝’,还劝和不敢劝离的皇帝。
尤其高阳也算是他喜爱的女儿,此事一出,皇帝先不理会在外头跪着请罪的女婿,只先召女儿进来细问。
高阳口声又简断,说的又明白,又会适时哭上两声——
“先是驸马数日不去公主府请见女儿,着人一打听,原来驸马都宿在平康坊一个名妓处!女儿这才恼了,找些侍卫比武并乐郎击鼓以此解闷。公主府虽是女儿的私人府邸,但也是父皇赏赐的,配了长史、官吏一大堆。大庭广众之下,人人都见着,女儿只是取乐罢了。”
“驸马才是一头扎进平康坊,鬼鬼祟祟,就带个贴身的小厮,不知做什么去了!”
二凤皇帝就更生气了:朕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嫁到你们家,你不说呵护爱惜,好生奉承,倒是住到平康坊睡花娘去了?
你这很有‘王孙公主与你家婢女一视同仁’的作死精神啊!
要不是房玄龄抖着胡子在门外跪拜陈罪,二凤皇帝必要实打实狠狠抽女婿一顿。
虽碍于房玄龄的颜面,二凤皇帝没有明着物理性抽人,精神上也是抽了的。
因房遗爱在御前的辩解是:郎君们之间门难免有应酬酒局,需佐以乐人歌姬以增色,因府上并无乐人,这才去平康坊的。
这种强辩的说辞只好哄鬼,皇帝自然不信。
不过房遗爱既然这么说,皇帝就大手一挥,赏给房遗爱四个‘乐人’,说是房相一向廉洁安贫,家中不养乐人,以至于驸马‘应酬公务’得专门去平康坊赏曲,既如此宫里就赏几个‘乐人’出去。
这人还是陶枳负责挑的,姜沃也有幸见过。
什么乐人啊,根本是宫里尚寝局的老姑姑们,专门负责教导小宫女叠被铺床(以及怎么服侍贵人)的。四位姑姑都年过五十,人均当了二十年的训导嬷嬷,规矩最严,手里常年拿着鸡毛掸子要抽人的。
每一个往那一站,都是扛着冷脸的铁血女壮士。
而且陶枳挑的很认真,这几位女壮士都表示还真会两嗓子,驸马真要让她们唱也行。甭管人家会不会把小曲儿唱成好汉歌,反正唱了,又是宫里赏的有头有面的资深人士,驸马你也别挑。
这些姑姑们也劳累多年,得此出宫的恩典,就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带着赏赐,分头去房家和公主府养老去了。且在御前拍胸脯表示,绝对把驸马‘唱的’老老实实在家应酬。
估计房驸马短时间门内不会喜欢‘应酬’‘听曲儿’了。
依旧是俱耳报神灵通的刘司正笑嘻嘻说:“就这,高阳公主还气不过呢,跑去与城阳公主支招,叫城阳公主也万不可软弱纵了驸马去!”
高阳确实是跑去年岁差不多,人生境遇也差不多的城阳公主那里去,直呼倒霉:她与城阳公主年岁相仿,嫁去的人家也差不多,高阳嫁了房玄龄家房遗爱,城阳嫁了莱国公杜如晦家中杜荷,都属于皇上先取中了信赖的功臣做亲家,才把女儿嫁过去。
看着挺风光,实则多了一层拘束——只看‘房谋杜断’这两位功臣的面子上,尤其是杜如晦还早逝的份上,驸马只要不犯什么惊天大罪,类似这种贪花好色的行为,都是不会被严惩的,也甭想和离。
高阳就为此烦的要命,深觉还不如嫁个寻常人家,反正她是公主自个儿就够尊贵,无需夫家增耀门楣,心内很不想受这些老臣重臣家的压制,跟城阳公主大大吐槽了一回。
城阳公主有些郁闷,两人一齐羡慕起嫁到次一等人家,却更加自在的姐妹们来。
*
中秋佳节后,皇帝便有要从九成宫起驾的心思。
媚娘与李治闻得消息都怅然——回宫后是再不能这样倾谈了。
圣驾离开九成宫的前一日,两人又不约而同最后一次出现在兽苑里。小猞猁已经被单独转移到一处笼舍中,预备着到时候由晋王的人,将其带回长安宫中兽苑。
两人依旧站在笼前。
李治先开口道:“回宫后……”静默片刻才又另起了一句道:“武才人之前说的话,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回去后,武才人要保重自身。”
回到宫里,不但两人没有地方见面,连传信也不能。
太极宫并非九成宫这样宫人稀少,凡事自由,宫里是恨不得城墙上都是眼睛耳朵。
只为了武才人的人身安全,就很难,也不该传递任何消息。
媚娘低低应了,也道:“王爷身处风浪之中,更要保重。”
算是两人彼此道别祝福了。
其实两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传信,但他们很默契的忽略掉了他们共同会接触到的人——姜沃。
是,如果他们非要彼此传信,姜沃当然可以居中传递,晋王只要坚持,姜沃也不好拒绝。
但他们不会。
于媚娘来说,她一定要保全着这份姊妹情谊,不会利用更不会主动去伤害。而于晋王来说,他是想做个能服人的君王,他既然答应了姜太史丞,将来令她于朝堂之上做臣子,便也以礼待贤臣的态度对姜沃——没听说有君王让贤臣做见不得人信鸽子的。
若连这些都忍耐不得,如何成事呢。
晋王不欲最后一面气氛太沉重,于是换了话题,他伸手到笼子里摸着猞猁的头——与媚娘能随意拉小猞猁爪子不同,晋王至今还只能摸头。
“阿五由我带回宫里,你放心就是。”
阿五?阿五!
饶是媚娘都愣住了,晋王怎么回事,怎么自顾自给小猞猁起了这个名字,她这个真正的‘阿武’还在边上站着呢!
媚娘直接问道:“晋王,您知道这是我的姓吧?”
晋王莞尔,转头望着媚娘,笑语反问:“那才人可知,小九儿是我的排行?”
媚娘:……从前不知,现在知了。
好吧,那确实是她叫错在先,没什么立场纠正晋王这个‘阿五’的名字了。
于是,这只两人一起养的小猞猁,也就有了两个名字,大家各论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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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回到长安后,姜沃收到了意外之喜的棉花大礼包。
她拜托晋王写的信,估计还在去安西都护府的路上,崔朝却先一步将她所说的棉种、棉株等都送来了长安,比圣驾回太极宫还早一步。
签收人是长安晋王府中的长史。
崔朝是世家子出身,经过几年前与宗族内那一掰,他外祖便将他父亲的产业、母亲的嫁妆都从崔家讨了出来。
因此崔朝这几年很在京中置办了产业,从房舍到田地到东西市的商铺应有尽有。
他要远行前,李治怕他不放心长安城中产业,便非常义气地给了他几张晋王府的名刺:你不在家也没关系,若有难处,便让你家管家来寻我府上长史官。
李治是一直住在宫里,但那是因为皇帝舍不得幼子,其实他在京中跟四哥魏王一样是有府邸的。
府上属官也都配的全乎。
圣驾回长安后,李治接到长史官送来的崔府信函,还以为是崔家遇到了什么麻烦,拆了细看才知道,竟是他的信还未到高昌,崔朝已然送了棉株以及熟知种棉、纺棉的人回长安。
李治未看完就先笑道:“果然是阿朝。”
再细看原委。
果然聪明人总是彼此心有灵犀的。若是这棉花只是一种奇异观赏型花卉,崔朝便会等回朝时再多带些回来送与姜太史丞。
但他素有见识,见这花居然能纺出布匹来,便立刻就地寻访善种植者。果寻到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妻,因战火失了两个儿子,无依无靠,正好一个会种棉花一个会纺布。
于是崔朝许以大价钱,将他们两人和家中一应家伙事,以及地里的棉花等物全都打包送回了长安。
还特意命两个兵士相送。
这两个兵士也很有讲究,并非鸿胪寺配给使团的朝廷兵士,而是晋王府的私兵,当时李治偷偷拨给他路上护卫用的。
崔朝让这两人相送,并叮嘱‘务慎密’,必得晋王回长安亲自召见过两人后,才能将这对夫妻交给晋王。在此之前,就让他们住在崔朝自家的宅院中,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若这棉花在中原土地上种不出,那自然是遗憾,但若是能种出,便是一桩有惠子民生计的大功。崔朝可不想这份功劳半道被太子或是魏王的人劫走。
这层意思,崔朝在信里不能写,但他跟晋王也是几年相伴心有灵犀,李治只看他那句‘特命王府兵士送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后,崔朝还特意提到姜太史丞,建言晋王与姜太史丞一起将此物奉向御前。一来,这却是姜太史丞先提起,他们才会去找寻的作物,机缘本就来自于姜太史丞;二来,有此一事为联结,也是更增彼此亲睦的。
李治看过此信,越发想念崔朝。
想念这样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全心全意为他考虑,行事缜密靠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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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很快到太史局将此事告知姜沃,并与她商量道:“虽说先私下试种,待确凿了此物能在关内种植再禀于父皇更稳妥,但我常日只住在宫中,一来没有大片的地,二来下属官员也并无善农者,只有原高昌国的两位农户,言语又不甚通,只怕糟蹋了这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棉种。”
“我想着是,不如直接禀于父皇,请专擅农事的司农寺仔细钻研栽培。姜太史丞怎么看?”
姜沃也很赞同晋王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