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于行后,性情便日渐暴躁,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儿郎忽然瘸了心理关肯定不好过。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骂宫人、或是无礼于老臣、师傅们的举动,皇帝口中自是斥责,心里却不免觉得,这是孩子心里憋屈,还算情有可原,等日后走出来就好了。
然而近来太子犯了一错,却戳了二凤皇帝逆鳞。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给变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双嫡出儿女,东宫也有几个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标准配置了。谁料去岁起,太子忽然将娇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宠爱一个善歌舞的太常乐人(重点:性别男),还亲自替他改名‘称心’,说是唯有称心能够称他心意。
太子或许是称心了,二凤皇帝险些没气死。
不比汉朝皇帝许多都男女通吃,断袖之风盛行,二凤皇帝虽是风流人物,却是钢铁直男型的风流,完全不能理解儿子新开辟的感情线,当机立断把称心给物理性消灭了。
皇帝还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要脸面,不好当面处置他的娈宠,就先把太子叫到身边来问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东宫后,才发现喜爱之人落地成盒,已经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惊讶又伤心,不顾师傅们与东宫辅臣的劝说,执意在自己宫里给称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怀。
这给皇帝气毁了:你不顾太子体面,豢养男宠,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还弄个牌位镇日在宫里号丧!
且哭的那叫一个惨,你老子还没死呢,不过一男宠尔,就哭成这样!
太子这边哭了,魏王那边立刻乐了。
转眼便使人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为了一男宠跟皇帝杠上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的风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往下掉。
而二凤皇帝的怒火,在把称心烧成灰后,也并没有终结,还烧到别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属于无辜躺枪:他跟晋王纯纯同窗情谊,只因他生的太好,二凤皇帝便也将他调出了晋王府。当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过二凤皇帝并不是随意发落人的昏君,与其说是迁怒,更多是为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刚出了这件事,皇帝谨防着有人给他其余儿子们身上添花名。
于是崔朝虽属于殃及池鱼,却没有被免官,只是调去鸿胪寺了。
晋王说起此事依旧有些没精打采:“鸿胪寺那边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带着出使阿赛班国的使团从九成宫出发西行。临行前,还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
临近行期,想必卦象更准些。
且到了九成行宫,规矩也少,晋王还准备再引着崔朝见一见姜沃:作为袁仙师的亲传弟子,姜司历的相面之术必不会差。
姜沃把此事应下来。
晋王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中时间久了,旁人对他的话到底是敷衍地应承,还是真的搁在心里预备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来的。
他瞧得出姜司历答应的诚恳,于是也松了口气:“多谢姜司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会外传,以至于人人来请托起卦,叫姜司历为难。”
说完起身告辞,姜沃送出门来。
正好遇到魏王的长史匆匆进门,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见了晋王,那长史就急火火行了个礼,还道:“下官带着差使,请晋王见谅。”
姜沃就见晋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于长史快忙去吧。”
按说于长史应当恭候晋王离开后,他再跑去办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权势滔天,时间一长,长史们也习惯于眼睛长在天上——魏王觉得幼弟晋王是自己小弟,于长史也就顺理成章对晋王随便起来,晋王客气了一句让他去忙,于长史还真的拱手行礼,扭头就跑了。
竟成了晋王恭候他离开了。
姜沃:……于长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长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实略有些尴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长史对晋王的不敬。
看着于长史的背影,晋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个酒窝。
然姜沃却从这笑容里感觉到一点危险的意味,心里替于长史念了声佛。
就姜沃看来,晋王并非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脾气大善人’,而是小黑莲花一朵。
宫人们都道,
在晋王宫中犯些错也不要紧,甭管是偶然误了当值时辰,还是失手砸了珍贵的摆件,晋王都会好脾气的恕过。
就连宫正司内,陶姑姑等人也被晋王瞒了过去,每岁整理各宫宫人的赏罚时,都感慨晋王处送来惩处的宫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宽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阅晋王处的惩戒单子,就发现,晋王对宫人的处罚自有脉络可循。
若是财物或是日常当差的折损错漏,晋王都能恕过,但有一些错处他是决不容下:若是有宫人私下嚼舌头,论及储位之事或是太子的过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几年的贴身宫人,他也会立刻捆了送到宫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宠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来着,晋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宫正司按律惩治了。之后还去皇帝跟前落泪道:“乳母糊涂,竟敢妄议兄长,儿子断不敢留,也是儿子管束宫人无方。”
据说圣人还安慰他来着:你一向待下宽仁,是宫人不懂事仗着你宽厚就胡作非为,与你无干。
因此,晋王在宫里除了宽和的名头,还有一个‘孝敬’的好名声。
不知不觉,他宽和孝顺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时并没人觉得这好名声有什么用,顶多有人感慨下,将来晋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沃站在门口,脑海中忽然冒出八个字。
*
“这孩子也算能独当一面了。”
姜沃并没注意到,她会接恭送晋王的过程,都被站在廊下的两位师父全程观看。
袁天罡李淳风刚奉命面圣回来,透过敞开的窗户见姜沃正在与晋王说话,便在角落里停步,看了片刻。
无需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他们只远远看着,见弟子处事过程如行云流水,举止端和凝正,便觉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学家,好卖相是很重要的!
这点跟别的职业更依赖专业技术水平,貌寝也无妨不同——比如大书法家欧阳询,那是出了名的样貌丑陋滑稽,丑到在长孙皇后的丧仪上,许敬宗见了欧阳询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被二凤皇帝痛贬出京。
但欧阳询再貌寝,书法水平在这里,照样天下闻名皇帝重用,《九成宫醴泉铭》石碑依旧要他来写。
然而玄学宗师不一样: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气质,才显得有说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须发如雪仙风道骨路线,李淳风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肃肃如松下风’的气质路线。
总之,这两个人已经修炼到了一种‘站在那里,哪怕没有自我介绍,也让人觉得是高深莫测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们培养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内外兼修。
“咱们的眼光没错,第一眼就瞧得出,这孩子是咱们这一脉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风感叹姜沃‘生的妙’,并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态,有娇艳的,有清秀的,有风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学一脉的妙:天生带着一种凝和安静与秀逸清冷。
她肤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洁,唇色也较一般人淡,更有一双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隐秘墨深,加上这几年着意培养的举止仪态,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门中人的姿仪。已经到了一种,还未开口,旁人就已经被其气度折服,心里信上五分的程度。
从师父们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门气度,姜沃就立刻领会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儿!
用还未面世的苏轼的《赤壁赋》来说,姜沃现在正在努力修炼成“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的神韵。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给你,这孩子已然能帮上你了。”袁天罡与李淳风平静的商议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见了魏王府长史的行径,李淳风才不免锁眉,又想起方才面圣之事:“袁师,其实外头怎么乱都无妨,但陛下居然都问起星象是否有异,实在是……”
圣人只怕起了一点换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乱了。
偏生这一年来,李淳风夜观北极五星,还真有异动。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极五星是天枢中最尊者,正所谓“天运无穷,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一贯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从天象上北极最尊贵,这不,皇宫也必得建在长安城最北边,哪怕长安北侧低潮不太适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换到南边去住。
如今北极五星居然有异动,尤其是代表储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风看来,基本等于太子要凉。只是这句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许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决心废太子,他才能出来上一本,辅证下太子是天命不顾。
储君变动……想一想就让李淳风胆寒。
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从公厨点菜,说换就换了。
朝中必然有一场地动山摇。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准备躲得更彻底一点。
因此看到姜沃能够独当一面,对着晋王这等天潢贵胄也依旧风仪潇潇,将‘飘然脱俗的玄门人’与‘敬重亲王的朝臣’之间的度拿捏的很到位,两人皆欣慰。
角落里有脚步声传来,李淳风便伸出手来:“袁师眼睛不好,还是我扶着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