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当日的决定是对的,福气门是个祥和的老商铺,老板又很看重秋月这个弟子,秋月跟着师傅染染布,抄抄秘籍,至少比跟着他们这群流落天涯的人打打杀杀好,像惊隼岛大战那种场面,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经历了。
……洛云是不是已经丧生在余浪那狗贼的歹毒利箭下了?
「给我写信过去,告诉尚再思,一定要把秋星保护好。如果秋星出了意外,等秋月回来,可不知道怎么和秋月交代……」
大家心里都明白,洛云是去追杀余浪而失踪的,余浪却在前一阵活着抵达了离国都城,这说明什么?
「秋月已经死了。」
其实,失踪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凤鸣怔了一下。
而且失踪得十分彻底。
容虎好像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但这句简单的话,又复杂得让人一时消化不来。
简而言之,就是洛云仍然失踪。
半晌,凤鸣把脸慢慢转过来,「你说什么?」
「已经按照鸣王的吩咐,在各处张贴悬赏告示,也有人来报告领赏,但都是想趁机骗点钱财的无赖,每天都有几个这样的家伙,被气坏了的萧家人打断了腿丢到大街上。」容虎报告。
容虎瞬间感到气滞。
残暴该死的若言!
但那种冲动,轻轻催促着他,要甩开压在心上的巨石,把堵住的地方疏通开,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
凤鸣总算清醒过来,回到自己身边,本来洛云的失踪,就一直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凤鸣心上,现在,因为若言的暴行,凤鸣心上的负担又重了百分……
既然第一句话已经冲口而出了……
提起自己的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容恬脸上不经意多了一丝怜惜和不忍。
「秋月在同国都城大乱的那个晚上就被杀了,害死她的是同国王叔庆彰,所以洛云才冲进王府杀了庆彰。」容虎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了下去,「秋月就死在福气门,我们在惊隼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的,但大王担心鸣王受刺激,命令所有人保密。后来鸣王中毒,天天做噩梦,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更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鸣王。」
暂时把绵涯的问题放到一旁,容恬说,「今天凤鸣又问起洛云了。」
话音落地,寝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平静的目光,却有沉默而慑人的力量。
凤鸣瞪着容虎,好像要从容虎脸上找到他在撒谎的痕迹,但甚至连凤鸣心里也隐约明白,他是找不到的。
「是吗?」容恬淡淡反问。
因为容虎在说真话。
容虎下意识地帮绵涯说好话,「在外办事,情况多有变化,绵涯应该只是遇到我们无法预料的情况,暂时和我们失去联系。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回来。」
一切如此简单,只有他自己太愚蠢。
此刻见大王沉默,不禁为绵涯悬心。
秋月久久没有和他们会合,每次问起,都被大家用各种理由推脱,而他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容虎当然知道绵涯在计划中的重要性,他和绵涯分属同僚,合作多年,尤其是这一年来局势不佳,危难之中兄弟情谊却更见深厚。
死亡……
「大王……」
经历过东凡的天花、宫乱,还有同国都城的逃离,还有惊隼大战,凤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现在他才发现,不是的。
凤鸣那小脑袋里,永远藏着取之不尽的不可思议。
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身边亲密的人死去,像秋月,他的记忆里只有活泼泼,笑吟吟的秋月,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气的秋月。
自己看自己从前的表情,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在他的脑子里,秋月是随时会回来的,继续帮他缝衣服,继续伺候他沐浴、换装、吃饭。
如果天底下真有凤鸣说的照相机那样神奇的东西就好了,可以把那一刻拍下,好好看一看。
早上醒来时,会听见她掀帘子走进来的轻轻巧巧的脚步声,会听见她叽叽喳喳和秋星说话的笑声,还有她不高兴时瞪着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侍卫,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就算凶巴巴地瞪着人,依然很可爱。
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凝视凤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是。
回忆起绵涯第一次见到苏锦超睡容的那一幕,他不禁忽然想起自己。
这样的秋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就在他以为秋月能够很安全很快乐学习帝紫染技的福气门,他还以为她受着她师傅的庇护,每天和清水还有漂亮的贝壳打交道。
容恬对自己调教出来的精锐很有信心。
那个他不知道的时候,杀人者凶狠地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害怕吗?
以绵涯的本事和魅力,要收服区区一个苏锦超,不在话下。
她疼吗?
也许甚至连绵涯自己,当时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惊诧、愕然、好奇,下意识地打量,但容恬自问,看出了一点不可言传的东西来。
凤鸣瞪了容虎很久。
绵涯难得地发了一下愣,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其实那不是瞪,他是陷入了一片悲伤的虚无,根本没在乎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那一瞬间,绵涯脸色精彩万分。
他总被保护着,容恬保护他,西雷精英保护他,萧家保护他,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但谁来保护那些弱小无助的人们?
可是对于绵涯……
什么西雷鸣王,什么萧家少主,竟是如此自私!如此无用!
对于看惯了凤鸣可爱睡态的容恬来说,苏锦超的裸体一点也不算什么。
繁佳甯佳大道上的鲜血,昭北梅江渔村的鲜血,如今,又重重抹上一笔秋月的鲜血。
他还记得,在湖边的草地上,绵涯掀开棉被,猛然看见裹在里面的苏锦超,全身赤裸,粉嫩洁白,犹自好梦正酣。
人的血,本来是浓稠热烈的,此刻,却让凤鸣从头到脚地冷。
那一晚,他和绵涯一起潜入西雷使团营地,钻进文书副使帐篷,把睡梦中的苏锦超连棉被一起裹着偷走。
不管有多光鲜的头衔,有多少个宝库,在这毫无道理的乱世面前,在死亡面前,他只是一只卑微自私的蝼蚁,要一遍又一遍看着别人的鲜血滴淌。
因为,容恬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
如果他不在若言面前胡扯。
绵涯,应该不会抵触这个王令呀……
如果他没要秋月去福气门学帝紫的染技。
容恬已经派人向绵涯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要他和苏锦超发展出更深的关系。
甚至,如果他从来没有任性,做那么多的傻事,蠢事,容恬也不会为了他失去西雷王位,那么秋月此刻,还是在快快乐乐地做她的宫内大侍女。
而绵涯,将在把苏锦超收归己用的这重要的第一步里,起到极大的作用。
内疚一旦和死亡扯上关系,那就是永生不能弥补的痛苦,这痛苦狠狠冲撞着凤鸣的心脏,像锥子一样,从尖口到锥尾,不留余地地直穿了进去。
作为真正的西雷王,容恬当然要竭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辛辣直往上涌,他几乎要崩溃地大哭一场,却只油尽灯枯地挤出薄薄一层水雾,微颤颤地覆在那双水晶眸子上。
当西雷内耗严重,将士死伤惨重,城墙破损时,万一离国发动大军进攻,那可不是好玩的。
「秋月……」
假如打起内战,死伤的都是西雷子民,到最后不管哪一方赢,都将严重损耗西雷的国力,让敌人有机可趁。
很久,凤鸣才从堵塞的喉咙里找回说话的能力。
这个计划虽然难度颇大,甚至有点过于理想化,但最大的好处是局面不会发展为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西雷内战。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词语可以表达他的感受,也不必表达,他的手脚心肺都是冰凉的,一些话不知道应该对谁说,只是下意识地,怔怔地开口,「秋月留在福气门,是因为我……」
容恬的计划,是把苏锦超收归己用,再让苏锦超回西琴做内应,获取瞳儿信任成为西雷领兵大将,不费一兵一卒夺回西雷大军的控制权。
「请鸣王别再拖后腿。」容虎忽然截了他的话。
果然,容虎有点迟疑地开口,「属下正要向大王报告,绵涯没有及时送回消息。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
这绝对是一句奇特到不能再奇特的话。
房里出现片刻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异样。
如果他说鸣王不要伤心,不要自责等等,伤心到浑浑噩噩的凤鸣八成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绵涯到哪里了?」容恬问。
但他没有说这种废话。
这执着的性格,说起来……还真的和自己很像……
容虎的八个字,说得又冷有硬,充满铿锵萧杀之意,完全不是他平日温厚平和的风格。
这位不但对儿子,同时也对西雷极有责任感的西雷第一贵妇,在信中直言,她是西雷太后,不是一个适合隐居的老太太。